Episode47

EPISODE 47

 

为什么,在太阳直射的北纬一度,我的眼睛会被同一缕光芒灼伤?在寂静如水的孤单深夜,我会揪心的疼痛?仿佛听人说割腕的时候,总得来回割上好多刀,听到自己皮肉纹理咯吱咯吱裂开的声音,还要克制住,鼓励,嗯,要坚强。世间的痛苦,不是因为得不到,是因为想得到。

 

“他为什么要自杀?”

穆隔着玻璃看正在输血的人,撒加坐在一张椅子里,衬衫胸前和袖子上满是血迹。

抢救刚结束,第一袋血正慢慢流进身体。

凌晨的医院有点毛骨悚然,空气里的味道也不怎么令人愉快。

穆放下胳膊,拿出烟盒递了过去。

火光微微一抖,尼古丁的味道稍微使神经松弛下来。

“一个月前……他法国朋友的情人出车祸了,但是——就是昨天,他才知道。”撒加吐出烟雾,疲倦地望着玻璃那边白色的病床。

“人死了?”穆想起石青色头发的年轻人,墨绿色漂亮眼睛。

“恩。”撒加淡淡答道。

然后两人沉默了,各自吸着烟。

暗红色的液体通过软管静静流进苍白的身体,这么看过去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左手腕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不失一副美丽的画面呢。

“……不过,死的又不是他的法国朋友,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穆换了个姿势靠在玻璃上,暖气温度似乎有点过低了。

撒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人死了,这种事天天发生,只是偶尔在身边。不过突如其来的死亡,那么近,对于有自杀倾向的人来说无疑像听到了某种召唤。

穆有点漫不经心地想着,转头望了眼沉睡的沙加。

他们两虽然从一开始就是客户与卖家的关系,但是因为最初一桩额外游戏而变得复杂,谁也不想探讨这个问题。反正很难得这样呆在一个房间里,又不是为了交易。

但是谁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只默契地错开视线。撒加摸出烟盒,伸手递过去,穆礼貌地抽出一根,自己点燃。

烟盒里还有三根,希望在危险期结束时能刚好抽完,然后穆就准备离开。这个夜晚实在有点荒诞,但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潜意识里。

“沙加可能要死了,你可以过来,如果愿意的话。”真正听到这句时——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反正心脏一阵一阵跳得有些不安稳,但是红灯和堵车让他停下来,突然又一阵空白,他觉得自己开着车就像往常一样悠闲地去某个目的地——总之他走了很多次神。

撒加静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更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他望着沙加的样子,阴影和血迹却都不表达任何含义。

有种复杂的感觉在穆心底默默仰望着,似乎早已在那儿,却又觉得陌生。

因为他习惯用漫不经心的态度一路走来,没有什么怀疑,更不喜欢做自我剖析——他确信总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思的。

对面的人突然站起身,穆回过神抬起头,看撒加几步走到玻璃前,又回身拿起呼叫器叫医生过来。

沙加大概是醒来了。

撒加几句打断医生,拿过钥匙打开了隔离病房的门,径自走进去。

穆没动,交叠双腿坐在沙发里,烟头的微弱火光映在紫色眼底,不着痕迹地燃烧。

烟灰突然脆断了,轻轻落在地毯上。

他都懒得感到抱歉。

 

因为缺血的头晕让他很难找到焦距,裹着纱布的手在床单上摸索了几下,被撒加坚定地握住。

“你跟医院实在太有缘了,我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这么看着你。”

青蓝色的瞳孔梦游一般望着面前的人,手腕上的伤口被一股温热的体温灼烧得发痛。

“想说什么?可惜又没死成?对不起?你以为拿任性当挡箭牌就可以得到原谅?”撒加俯着身凑在沙加面前低声说,“下一次又怎么办?”

沙加静静望着柔和光线中有些模糊的脸孔,刚刚醒来的无力感让他发不出声音。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任听撒加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愿望反驳——只是突然就想到卡妙。

他很想他,非常非常。

什么也做不了,想起来的时候,刀片已经让皮肤裂开,血喷涌出来时,他才觉得又什么在心底慢慢流淌出来。然而什么也做不了……

他感觉得到撒加静静的目光,却看不清其中温柔的神情,他想他在生气,他很抱歉,可是泪水刺痛着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多么希望世界就在某个毫无知觉的瞬间结束掉,谁也来不及伤心来不及感到孤独,让那个时刻降临。

“睡觉吧,你得好好休息。”撒加轻轻抚上他的眼睛,泪水沾湿掌心。

“……卡妙在哪里……”沙加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撒加握了握包裹纱布的手。

“不对……”沙加声音有些颤抖,用做梦般的目光投向旁边的人,“不应该是他,他那么善良、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我才对,是我才对!”

“傻瓜!意外又不是人能控制的,说什么该不该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你自己心里所希望的,沙加,这跟你毫无关系,听见了吗?”

“不!我没有办法!叫我乖乖睡觉吗——卡妙在哪里?在哪里?他现在一个人……”沙加歇斯底里地抓着撒加的手摇动,“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米罗这个混蛋……”

“你这混蛋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撒加吼断了他,“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以为你现在能跑到法国去?你找到他又能怎样?以为自己比他坚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算什么?伤害自己就能减轻卡妙的痛苦?还是说为了减轻你自己的负罪感?还是让我有负罪感?——少天真了!没有什么会因为你自杀而改变,你在给谁看?恩?表示你对世界毫不留恋?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憎恨?那又怎样?世界上没有遗忘不了的伤疤,何况都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究竟在耿耿于怀什么?你父母亏欠了你,你就值得用一辈子报复他们?他们早就跟你没有关系了,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不关心你的任何事,你就能不能他妈的给我忘掉!你以为……”

“闭嘴!闭嘴!”沙加甩开撒加的手,用尽全力喊道:“我不想听!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最恨你这种人……”

“恨也无所谓,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自己是个多自私的人!”

“那又关你什么事!我要死要活都跟你没关系!我耿耿于怀我自私又怎样?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你不过是什么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任何人的所有伤疤你都可以挖出来,然后高高在上地指责?很有乐趣吗?很有成就感?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想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吗?现在满足了?下次我保证会在你面前从阳台上跳下去,你这辈子才会懂什么叫无可奈何……”

“啪!”

还来不及感觉到脸颊的疼痛,撒加已经一手捏住他下巴,输液管哗啦响动起来,光线很暗,沙加费力地仰着脸,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的表情。

但昏暗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理智的目的只是为了激怒他——满足如意料在心底升起。

脸颊开始火辣辣的痛。

“你再敢试一次看看——”

撒加咬牙切齿地说。

脑部一阵晕眩,沙加动了动眼皮,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下巴上的力道突然松开了,后脑落进柔软的枕头,两人的呼吸让之间的空气微微烫热。

“我如果再对你报有一点点希望——其实我一直那么做着;你就会越来越失去理智、变本加厉。现在我才意识到这就是你的方式——沙加,你已经太过分了。”

撒加深蓝色的目光在黑暗中渐渐冷下来,由愤怒变为冷漠,或者是极度失望的冷静。

沙加一言不发与之对望,透彻意识的压迫感让他有些呼吸困难,然而他丝毫没有退一步的愿望,只有隐隐跳动的痛楚,和来不及咀嚼的、难以明白的反抗情绪,使他紧紧咬着嘴唇;即使知道此刻面前的人是认真的。

其实他们从未改变过立场,从未。

“……我不想看到你。”沙加用尽最后力气望着他,冷冷地说。

撒加坐起身,没有任何犹豫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个星期之后,穆带着一束大到回头率100%的鲜花走进医院大门。

沙加看到进来的人时有点意外,他正扣着衬衫扣子。

“你真会选日子,看来我可以省掉计程车钱了。”

穆随便将花束放在桌上,发现丝绸领巾面上沾了些薰衣草的紫色颗粒,于是掏出手绢拍了拍。“你确定自己可以出院了?”

沙加没答话,歪着脖子将头发从领子后拨出来。

穆耸耸肩,把外套从架子上取下来递给他。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都是沙加不讨厌的味道,搭配得颇有品味。可惜他看也没看一眼,神情默然地戴上帽子和墨镜。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你这样走出去会被围观的。”穆好心提醒。

“我觉得很冷。”

穆笑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拉开门。“回家吗?”

沙加点头,什么也没说。

城市在车窗外像无声电影一点点后退,春天的阳光看起来温柔而遥远。

穆专心开着车,记起沙加已经不抽烟了。

红灯亮起,人群走下斑马线,交错成一幅安静的画面。沙加靠在车窗上,看不见墨镜下面的神情。

高楼阴影下的街道被阳光分割得破碎,车穿越明明暗暗,拐进树荫遮蔽的街区。

“现在是几月?”沙加突然问。

“四月。”

“荷兰的郁金香一定开得很漂亮了。”

穆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车开到海港边的路上,偶尔看见一只海鸥飞过去,沙加就抱起胳膊。

“冷吗?”

穆问,手指停在暖气按钮上。

沙加没说话,陷在沉思中。

他们很少这么安静地呆在车里,穆总能找到适合共同胃口的话题,带动两人的积极性;不过现在似乎大家都没什么兴趣。

沙加的公寓已经看得见了,白色建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一边倒映在河水里。

雪弗莱滑进泊车道,停下来。

“要陪你上去吗?你的手大概不方便……”

沙加摇头,已经推开车门,手又停在半空顿了顿,轻轻问:“为什么告诉媒体那些事情?”

穆一愣,还来不及开口,沙加已经起身钻出去,“啪”地合上了车门。

穆望着他走进去,玻璃门缓缓朝两边滑开,又关上。

他打开储物箱,点燃一根烟,白色雪弗莱静静滑下斜坡,蓦然在阳光中感到宁静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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