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6
「橱窗里有一面镜子,米罗瞥见自己走过街角的模样,便咧起嘴角笑了笑;绿灯亮起时,表情还留在脸上,忽然又觉得那么寂寞。
翕动了下嘴角,笑容慢慢软化开来,他闭上眼。」
一个月零十三天九小时四分六秒,之后。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心跳一般,却没有人注意到。
撒加脱掉大衣,一个东西滑了下来,“砰”地一声。
光亮的黑大理石地面上躺着一把银色钥匙,后面映出他自己低着头的模糊影子。
他顿了几秒,弯身将钥匙捡起来,放进裤兜。
“总裁,大家都在等您了。”
秘书推开门说。
撒加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沙加戴着MIUMIU大墨镜,挎着帆布包在纽约旧书店街上闲逛。
包里已经收获了几本原版书,不知道是第几手货了。
他走进一家地下室开辟的旧货店,暗淡的光线沉在满是尘埃的空气里。抱着胳膊随便在架子前走动,晃过一串书籍上的字母,停下脚步。
SONNET D’ HEREDIA。
卡妙寻找已久的诗集。
沙加仰起脖子将它从乱七八糟的架子上抽下来,打了个喷嚏。
下次喝茶的时候,给他个惊喜。
沙加把书往帆布包里一扔,手搭在裤兜里踩过满是烟头的楼梯,忘了自己想买的东西。
外面阳光很好,墨镜后的蓝眼睛眨了眨,往街对面的CD店走,口袋里的手机“哔哔”叫起来。
短信:亲爱的,会议刚结束,到哪儿接你?
雪弗莱从车库缓缓滑出来,白色的车顶上流过斑驳树影。
穿过中央公园隧道,沿着河边寂静的树林,鸽子扑腾着飞起来。
点燃一根烟,手搭在车窗外,细细地吹散。
灰色河面在微弱的阳光下浮着鱼鳞似的光。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从后驶上来,和雪弗莱并肩停下来。
车窗滑下,目光从墨镜后微微打了个照面。
黑车里的人从车窗提出一个小密码箱,穆接了过去,然后夹着燃烟的手指捻出张支票,在风里抖了抖,递到另一只手里。
烟被吹散,快得无声无息。
黑色轿车踩动油门,滑了出去,卷起漫天枯叶。
穆靠在座椅上吸了口烟,眯眼看黑色的车消失在河堤远处,然后目光漫无目的地转开。
冬天已经结束,但春天还没来。
[到时代华纳的那家Starbucks来接我,半个小时后]
[然后想去哪儿]
[随便]
[想吃什么]
[随便你]
[中午有乖乖吃饭吗 我的车正被堵着]
……
[亲爱的?]
塞纳河的水永远是墨绿色的,像流淌着怎样都化不开的悲伤。
河边的人一个一个走过,流浪诗人,落魄画家,革命者,罪人,爱人……浓烈的寂寞和血一杯杯喝下去,怀抱狂热走进坟墓。
秒针在表盘上静静走动,永远再回不去。
半个小时零四分五十一秒,之后。
黑色的双座Mercedes缓缓滑到街边停稳,开门,关门。
撒加拎着外套推开Starbucks玻璃门,目光扫了一圈,然后往角落一个座位走去。
金发的人趴在小圆桌上,头埋在胳膊里。
撒加刚刚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一只手突然抓上他的手腕。
下一秒,椅背和地板发出“砰”的一声撞击,咖啡店里的人支着下巴转过脸去,看见一个人紧紧抱着刚刚走进来的男人,一头金发埋在他肩膀里,破碎的咖啡杯在地上滚动。
这种情景见多了,那两人站着一动没动,无非是吵架、分手、重逢、生离死别——人们就懒懒地转回头,继续他们的话题。
棕色的温热液体在地板上慢慢扩散开,浸泡着白色的碎裂瓷片,镜子一般凝固住。
撒加感觉身上的人慢慢慢慢,一点一点往下滑——他一把接住了他。
“沙加?”
救命稻草般的拥抱,绝望得刺骨。
该来的还是……
“……带我走……”
不忍心看那双蓝眼睛,他憎恨这种感觉。
撒加一把抱起他,金发像失去生命般滑落在手臂上,又冷又轻。
踩过杯子碎片和咖啡残迹,蓦然瞥见桌子上的灰色手机,在惨淡的阳光影子里躲藏着,笑得背脊发冷。
服务生追上走到门口的客人,“麻烦请赔偿打碎……”
撒加两手抱着沙加,“哐”一声踢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橱窗里有一面镜子,米罗瞥见自己走过街角的模样,便咧起嘴角笑了笑;绿灯亮起时,表情还留在脸上,忽然又觉得那么寂寞。
翕动了下嘴角,笑容慢慢软化开来,他闭上眼。
寂静的街口发出尖利的刹车声,屋顶的鸽子惊地起飞,羽毛纷纷扬扬落下来。
他眨眨眼,看见自己的血在石板地上慢慢地淌开,顺着凹凸的石缝注满——突然有温热的雨水流进眼睛,他不耐烦地想伸手擦,却发现抬不起手。
天空忽然变高了,房子变得倾斜,人的脚停下来,闻到河水和风的味道。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尖叫,越来越远,他感觉到贴着脸颊的石头粗糙而冰凉。
西班牙那海潮的声音在脑袋里流淌,夏天的炙热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好咸,好烫。
看不清楚,想睡觉了。
妙妙,对不起……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走向一个极限。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沙加梦游般打开车门,走到电梯前,靠着墙壁。
“我送你。”撒加想扶他,被挡开。
沙加疲倦地摇头,“……我没事,我想自己呆着。”
撒加皱了皱眉,看进空无一物的眼底。
两人相隔半米站着,这时电梯“叮”一声响了,银色的门向两边滑开。
沙加走进去,背着身,看不见表情。
撒加默默望着他,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他还盯着那个地方发呆。
绿色灯跳动着数字,像心跳般,一下一下,走远了。
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雨。
他坐回车上,点燃一根烟。
其实每个人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想像过,如果他们所爱的人突然死去。
但那只是想像而已,反而带着自虐式的兴奋。
因此产生安全感。
但是真正发生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根本想像不出来的。
撒加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这种初春的雨下得令他烦躁。车窗外的地面落了一地烟头,在空气里潮湿。
夜幕降临,一个电台放着缓慢的布鲁斯舞曲,撒加仰头靠在倚背上。
他觉得很饿,又很疲倦,不知道因为释然还是极度的不安。或者两者都有。他想回去喝杯冰马提尼,泡在浴缸里,暂时不要想任何有关沙加的东西。
但是他一步也动不了,疲惫之外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要离开。
这个时候才如此清晰地感觉他有多在乎。
但是他们从来不说爱,永远不会。
什么情话,什么亲昵,什么誓言约定,都可以见鬼去;不是,他们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额头靠在方向盘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
手机的灯在漆黑的舞曲里一闪一闪。
几秒钟后,撒加推开车门快步跑向电梯,疯狂地按住箭头,什么都被抽空了。
他早就记不住什么时候这样奔跑过了——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安静的走廊在眼底晃动,没有办法思考,只蓦然摸到裤兜里的钥匙。
他猛然明白了。
你太残忍了,沙加。
门太轻易就打开了,撒加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扶了把墙壁,抬眼——
落地窗前横放的沙发上,沙加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手机握在手里,静静对上他的目光。
地板上落着把剃须刀。
撒加觉得呼吸抽了一下,定定望着上面沾的点点血迹,有点发愣。
重心不稳地向前迈了几步,他看见沙加手腕上有道裂开的伤口,血正像泉水般冒出来。
白沙发面上红色的痕迹正慢慢扩大。
“你来了。”
沙加轻轻地说,带着笑意。“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
“我们的约定呢?”撒加没动,冷冷地问。望着从他手腕冒出来的血——他竟然没动,他们都没动,只是远远望着对方。
“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没走。”沙加慢慢说,眼皮发沉。
“我现在明白了,你把你家钥匙给了我一副——意思是,如果你死了,就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沙加笑。
“其实,我只是想有人来救救我——现在我需要看到你为了我露出这样的眼神,没有这个眼神我就活不下去——对不起,撒加。我太任性了。”
沙加的脸白得像张纸。
撒加听见血液在脑袋里流动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然而就是无法明白沙加在说什么。他想给他一耳光,就这样看着血流光,狠狠地让他体会这种恐惧——又怎样?又能怎样?
任性?你以为可以得到原谅?混蛋。
他扯下自己的领带,抓起沙加的手使劲缠住,拉紧。
伤口的疼痛让沙加皱起眉,不过连声音都没力气发出来了。
丝质领带以不可思议的迅速被血染红,浸透,一滴一滴顺着撒加的手臂流下来。
“混蛋……”
他咬牙骂着,用手压住动脉。
青蓝色的瞳孔慢慢开始扩散,用做梦般的神情望着面前的人,嘴角牵了牵。金发散落在肩上、手臂上,在夜光里发出冷白色的光,让他看起来竟异常的宁静而美丽。
撒加誊出一只手抓过手机,按下911,狂吼着叫救护车。
满地是血,满身是血,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多血。
为什么……他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有多痛苦。
他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了。
结束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