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4
红冉冉的早晨天空,幻觉一般的梭罗树气味,雾霭里的河——我曾以为这些梦境能将我带走;但是下一秒,我感到如此的寒冷。我发现自己在街上发疯似的奔跑,一个街角处,一颗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穿进我胸口,倒在地上。
康复期在医生的宣布下结束了。沙加得以自由。
他脑袋的伤除了留下一些轻微的神经伤害,比如触感的间歇性丧失,目前并没显现出什么后遗症。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报告,望着窗外。
由于上次的公寓几乎被抄家,所以也没太多东西可搬运,直接买了新的。撒加也不太过问这些,他知道沙加极其重视私人归属感。
他的书房,他的阳台,他的浴室,这些东西就是构成抽象存在感必不可缺的东西,即使稍微带了点神经质,也拒绝任何外界的干扰和评价。
从一开始——看到他以前的公寓的样子,那种巢穴一般自私又舒适的布置,堆积如山的书籍,挑剔的品味——撒加就明白要让沙加呆在自己身边是不可能的事。
他只是在尝试忍受,表现为顺从,因为他知道没有其他去处。
所以宣布康复结束的第二天,沙加就对撒加的豪华酒店式住处说拜拜了。
晚上,撒加照例开车去接他一起吃晚饭。
沙加坐进车,刚洗了澡的香味让开车的撒加有点分神。
“收拾得怎样了?”
“恩,也没什么,主要是把衣服挂进衣柜、整理浴室而已。”沙加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又有一书架的书需要买了。”
“我或许该和史昂谈谈,让他把东西还给你,如果还保存着的话。”
“哦?”沙加回过头,“我只要那些书,其它的随他便。”
撒加淡淡一笑,“你准备继续写评论吗?”
沙加想了想,“目前还没有这种愿望——你肯定知道我们约会的时候经常被偷拍吧。”
“当然。”
“哈,谢谢你一直保持沉默,还是说,那些照片登在第三版也蛮有乐趣?”沙加的不满发泄出来——他是最近才知道有这回事。
“你不觉得拍得都不错吗?他们时机抓得很好,我喜欢接吻的画面。”撒加诚实又狡猾地说。
“那么以后我拒绝在公共场合和你亲热——抱歉我没有暴露癖。”沙加冷冷地说。
车在纽约最著名的法国餐馆前停下,有侍者来打开门,沙加正要钻出去,后面的人一把把他拉了回去,突如其来地吻了上去。
还不及发作,撒加一脸得逞地笑意松开了他,“但是抱歉,我这个人不分场合。”
一顿安静的晚餐,对面的人在生气也无所谓,反正他可以把注意力假装放在优美的提琴四重奏上。
“不用停车,我从这里上去。”沙加埋头解开安全带,“晚安。”
撒加却没有停下,径直开到车库里,熄掉火。
“干嘛?”沙加不满地转过头,“现在我连请你喝茶的杯子都没有。”
撒加“啪”地解开安全带,靠在幽暗的车里,慢悠悠地说,“我没搞错的话,这里不是公共场合吧?”
沙加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打车门,却被撒加锁死了。
“喂!你是不是动物啊?”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往车门上靠。
“抱歉,就是动物。”撒加狡猾地笑笑,拉开衬衫领子,“亲爱的选择吧,在这里还是咱们上去,反正我不讨厌这种狭窄空间……”
沙加一把挡开他意欲侵犯的手,有点脸红,“OK!OK!把门打开!”
新的客厅里还空荡荡的,沙加一关上门撒加就从后面抱住他直接拖进卧室——才发现只有地上一张床垫,撒加正被这种空无一物的景象吓了一跳,沙加就挣脱了他。
在心里骂着疯子野兽,第一件事就是到书房察看电话留言。
撒加整理了下凌乱的衬衫,靠在书房门口,看沙加一副失望的表情。
“……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沙加回过头,“冰箱里有啤酒。”
撒加却还蹭在那儿不动,房间里还没有灯,四处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了?”沙加平息了呼吸,夜风静静吹起他的头发。
“还没联系到卡妙?”撒加的声音有点犹豫。
“没有。”沙加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所有的号码都试过了,明天我要去查格勒诺布尔所有医院的纪录——他的母亲叫玛格莉特•罗兰•卡妙……”
“她已经死了。”
撒加静静打断他,声音温柔而冷冽。
沙加睁大蓝眼睛坐在地板上,一时不明白撒加说这句话的意义。
“恩?”
撒加从阴影里走出来,夜光洒在他身上,蓝色的发幽幽地泛着冷光;沙加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才慢慢体会到一种坚硬得蓦然刺痛的事实。
“……你说什么?”
突然就感觉不到耳边的风了。
“我派人查了,玛格莉特•罗兰•卡妙于一个星期前在格勒诺布尔医院去世,原因是肺结核,享年四十七岁。”
撒加的声音仿佛一纸判决书,没有丝毫怀疑的必要。
沙加沉默了,坐在地板上抱住手臂。
撒加出去了,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两罐啤酒。
“那卡妙和米罗呢?为什么联系不到?”沙加冷冷地问,低头背着光,心中的感受慢慢涌上来,从记忆缝隙间冒出来,有些模糊有些清晰;就好像这种夜晚的空气要把人都浸透了。
死亡这个词,一旦说出来,就觉得特别近——近得措不及防。
他都不知道此刻是种什么感觉。
有点恍惚。
撒加的体温在很近的地方传过来,突然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抚摸,他都不想抗拒了。
但是撒加什么也没做,仿佛独自陷入另一个沉思。
“卡妙和米罗呢?”他又问了一遍。
身边的人定定望着他,那种温柔如海水的眼神让沙加有点迷惑——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完全猜不到他的思绪,完全不懂……
“……抱歉,我不知道,报告只查到这些。”他慢慢开口。
他们都沉默了,窗外传来远处海港的汽笛声,在寂静的深夜格外绵长。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死去的是遥远地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跟自己毫无相关,心情还是突然就黯淡了——但并不悲伤,不是悲伤,他不知道是什么。
卡妙会为此伤心,沙加想。
撒加望着沉默不语的沙加,拉开一罐啤酒,在空寂的屋里“砰”地一声。
“放心吧,有那个年轻人陪着他。”
他用随便的口吻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沙加转回头,空气里飘着一些酒和水的气味;地板上有个拉环躺在白亮的光里,投下漆黑的镰刀似的影子。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非要上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仰头喝啤酒的撒加耸耸肩,光和影正好从他身上分割开。
“是你让我查的啊。”
“那为什么不随便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以为这样做很体贴?”沙加有些莫名其妙地觉得呼吸困难——他不知道是不是戒烟带来的烦躁。
“因为我不确定你会有什么反应啊——如果在晚餐上把你惹哭了,我该怎么办?”撒加戏谑地笑笑。
“你累不累啊?做什么都有目的性,做什么都……”沙加闭着眼,突然莫名地恼怒起来:“撒加!如果有一天、发现我根本给不起你想要的,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怎么办?”撒加拎着啤酒罐,声音冷下来。“你以为我要什么?”
“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沙加叫起来,“对一个人百依百顺是不是很有趣?其实你什么都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哪句话能哄他高兴、哪句话能让他哭,却装出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的游戏……”
“不合你胃口吗?”撒加嘴角微微上翘,淡淡地问。墨蓝的眼睛像夜里的一片海,深不见底。
冷光如水拂过脚踝,沙加定定地说不出话来——突然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穿进了身体,痛楚蔓延而过,他弯身捂住胸口。
“沙加,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撒加的声音冷冰冰从那边飘过来,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你一直不懂死亡是什么、不会为死亡悲伤,包括你的母亲——这种不协调的感觉让你极度恐惧,是不是?”
“闭嘴……”呼吸苦难,谁也不要看我。
“别借题发作,沙加,我不要你什么,你觉得世界上只有交换?可惜,我既不会纠缠你也不会背叛你。”撒加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慢慢呼吸,空气就在你身边。”
沙加大口大口吸着气,身体深处的痛楚一阵一阵袭来,手掌下的地板在视线里忽远忽近。
“我不相信……撒加……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撒加揽过他颤抖不已的肩,金发遮挡住半张脸,苍白得那么不真实。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还无法成形,就已经归于沉默。
那么明显的道理,却说不出来。他知道那不是像一句话那么简单,几个音节而已,一点温柔而已——可是,太虚假了。
谁也救不了谁。
“……沙加,会有办法的。”最后,他慢慢说,安慰似的抚摸他冰凉的脸颊,“给自己一点机会,给别人一点机会,好不好?”
如果,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便足够,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如果再加上一个约定才够,他也绝不吝啬。
但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做的到此为止。
黑暗越来越稠密地凝结在空气中,一度一度的温度流失着。
他轻轻抱着他,比皮肤更冷的汗不知何时爬满了金发下的额头,又浅又快的呼吸从半翕的嘴唇间吐出,手臂下的胸口贴着极其慌乱的心跳。
呼吸障碍症,撒加脑子里淡淡划过这个词,低头用手指拨开他耳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因为死亡吗?
让你如此害怕、害怕记忆的敏感,梦魇无休止的盘旋。
那么不要做那样的梦。
已经很久远了,早就不存在的东西,只是你自己不肯忘记。
空荡荡的卧室地板中间,放着一张白色床垫。
天亮了,时间又往后走了一天。
他静静望着他的睡脸,有点失神地等待。
白色窗帘轻轻浮动着,像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