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32撒加篇

EPISODE 32

 

撒加篇

 

大人物都说老天是公平的,小人物都叫唤着老天太不公平了。大多数人活一辈子都在围着金钱和权力打转,年轻时候膜拜财富,中年追求权势,倘若真这么走了一趟,他们还被推为成功者的范例,被更多的人眼巴巴瞧着,而这更多的人就不值一提了。

凡是人都有他的生死关头,除非生来有钱的;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而撒加 杰米尼这个人很难说算不算生来有钱的,毕竟没谁一落地就在银行有账户;但他确实又没碰到过什么所谓“关头”的时刻,所有事都顺顺当当地一路走下来,也没人觉得诧异,他生来就该走这条路,就像狼生下来就注定要吃掉肥嫩的小羊,成为狩猎者。

但是此刻,撒加 杰米尼躺在整个斯德哥尔摩最高档的酒店套房里,浑身绑着绷带插着管子,脑袋仰在巨大的枕头里望着繁复的花纹,一脸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倒和他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很不搭调。窗外呼呼刮着从北极吹来的寒风,雪像果子从熟透的树上落下来,密密匝匝要将城市埋了似的;卧室里倒暖和极了,落地窗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昂贵的鲜花,丝带上系着印了某些大人物名字的精致卡片——首先是斯德哥尔摩市长先生,抱以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歉意;世界金融协会会长,抱以深切同情和对肇事者的谴责;美国企业协会会长,瑞典国家财政局局长,美国财政部部长——说了些同类的话,以及无数和杰米尼氏有生意来往的机构、公司,百年难遇的殷情机会,以至于送来的花摆不下而又搬了张大理石桌子,每天有人负责给它们喷水,把卧室搞得跟温室一样。北欧风格的皇室橡木床是带拱顶的那种,垂下金色丝蕙,撒加此刻就正盯着木头上的繁冗花纹发呆——床前铺了块像北极熊身上的毛皮,一尘不染的小圆桌上放着银质茶具和一个巨大花瓶,上面绘着古斯塔夫国王和维京式战船。

撒加脑子里浮过那句话,无奈地伸手想点根雪茄,手臂上的输液管扯动玻璃瓶子哗啦啦响起来;他跟那个科西嘉人有很大区别,二十一世纪的资本家没有白手起家的,但偶然对比他们的人生哲学还颇为相似——有时觉得世上没行不通的事儿,运气是个怪物,它不喜欢老实人;有时候又觉得大人物有大人物做事的风格,天生就比所有人自信,全世界都得给他们让路;当然他们又都遇到过一些挫折,挣扎一番过去了或者付出了代价。比如现在就算是撒加这一辈子最为狼狈的时刻了,虽然已经脱离生死的危险,但关头还远远没有过去,最麻烦的是他还没想出满意的解决手法,外界又丝毫不肯给他时间,还有些人虎视眈眈,卧床修养日子就有点如坐针毡了。

现在他只想狠狠还击回去,像迫切需要打一场仗,把地盘都收复了,还得从敌人那儿多挖一块,让他们绝不流比自己少的血,才能平息耻辱带来的愤怒。

左肋骨一片还很脆弱,一动就痛得不得了。他费了点力气才点燃雪茄,烦躁地仰躺回靠垫,狠狠吸了一大口。

不知道艾俄洛斯那个混蛋跑哪儿去了,他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撒加苦笑了一下,床另一侧桌子上的电脑“嘀”了一声——股票报告每一小时就会由纽约的总公司传过来,伴随无数信件、合约书,他几乎是不过目的,反正每张纸背后都有人为之担负责任,他们非常清楚。他百无聊赖地转了转脖子,扫了眼股票,最近因为袭击案件,不少投资商摸不清风向,犹豫不决,所以以杰米尼为首的美国房地产股都在跌,甚至拖累到很多副产业。但撒加并无所谓,银行是认钱不认政府的,这一套他早就摸得滚熟了。

门敲了几声,撒加以为是艾俄洛斯回来了,正要发火,进来的却是他一个秘书。

“先生,史昂议员的电话……您要接吗?”那人恭恭敬敬站在门口。

“用的哪条线?”

“您私人的。”

撒加叼着雪茄眯眼冲他抬抬下巴,“给我接过来。”

 

和共和党搅上关系是撒加去年这个时候没想到过的,或者更确切的说,和史昂搅上关系。但突发事件谁又料得到,半年前他舒舒服服坐在MERCEDES里在纽约最正常的大街上行驶,他的车会撞到人;接着他的药剂师,说得含蓄点,竟然当面揭穿他这件自以为很低调的罪行,一副受害者家属的面孔,又一边出卖受害者,让撒加当时觉得游戏很诱人很简单,摆在面前的美味没有不吃的道理;之后游戏确实诱人,但慢慢地撒加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为了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年轻人动了几次肝火,竟然还是没搞定,于是老天又插手了,来了个大事件,评论家被财政部副部长威胁,以至于闹失踪,神奇地让不关事的他过了段痛不欲生的日子,最后升级到流血动枪,于是正式和史昂扯上关系,事情变得无比复杂;而更可恶的还在后面,以至于撒加每每一想到就想抽自己——他这辈子还没干过比这更吃力不讨好的事,而当时他竟然毫无知觉,一心沉浸在那混蛋终于安全了的喜悦中,结果一下飞机两人就昏天黑地开始吵,才发现原来自己劳神费力做的事是多么令人厌烦,多么自作多情——那个时候知道了也晚了,恶果只有自己承担,这年代要报复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是多么困难,总不能跟史昂说咱们之前的一切都不算,你爱绑架谁就绑架谁,我还是民主党的资本家,把钱都还来……见鬼!真是走一步错一步,是不是老天从那次车祸就开始算计自己了,现在代价都摊牌了,一颗子弹差点要了命,在全世界媒体面前成了没办法开口的靶子,被背后的政府一半的人怀恨在心骂着神经病讨打……当一个安心挣钱的资本家究竟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却要跳出来竖一片敌人,撒加简直要疯了。

归根到底,他也时常想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总一样——那个金头发蓝眼睛、笑容刻薄嘴巴尖利、死要面子不进油盐、明明遍体鳞伤还装得像模像样的人,为什么?他难道爱上他了?开玩笑!什么年代什么岁数的人了,他撒加又不是十六岁还相信恋爱,爱情这东西在物欲横流的世界早就沦为最虚假最可笑的名词了,像拿破仑这种人怎么可能为了个巴黎情人放弃西班牙公主,怎么可能为了罗曼蒂克而放下征服世界的屠刀,他又不是小说里的圣人,现实中只有权力和统治才是男人永恒的游戏,虽然不如一个温柔的情人带来的快乐那么生动那么刺激感官,但如果听说打起仗来了,一个女人怀里再舒服的男人也绝对会马上跳起身抓起刀去赴战场,本性的声音呼唤着他们,跟砍杀敌人占领城池的征服感比起来什么快乐也无关紧要了,虽然他们时常用女人的名义进行战争;撒加觉得虽然这么想有点小题大做,沙加也不是女人,但性别又有什么重要?他们在一起所做的事也不过是上床,当然还有吵架,吃饭,开车——这本来很正常他也乐于维持下去,但此刻两种东西发生了剧烈冲突,他的立场受到了威胁,并且已经受到损害时,撒加不得不这么权衡,因为他太了解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骨子里的本性,他离不得的东西,都清清楚楚显示此刻他必须给自己一个解释。

沙加对于他来说是特殊的,但他并不爱他。

就像之前他有过无数情人,总因为他们身上有某些特别迷人的地方,外貌的或者性格的,触觉的嗅觉的,抽烟的姿势说话的语气,肩上的胎记……这次不同的不过是沙加正好有很多令他喜欢的特质在一起,那些意象成了个整体,他理所当然更引起他的兴趣和重视。

特殊,应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三更半夜一个电话就能让自己抓起车钥匙冲出去,为什么心乱如麻地跑到洛杉矶,为什么放手时那种抵触感强烈到以至于憎恨自己,为什么此时此刻某种渴望比伤口更让人痛楚……

甚至深夜半梦半醒时,撒加告诉自己迷恋的其实是沙加的肉体,是情欲作怪,一切就都简单了,他也释然睡过去。人喜欢把罪过归咎于欲念,于是这变成魔鬼的错,不再是他们自己的。

 

秘书捧着刚收到的传真敲开卧室的门,撒加和史昂议员的电话已经结束。

“先生,有纽约来的传真,是传到您的私人事务号码上的。”

撒加靠在巨大的靠垫上,正在切着雪茄,头也不抬,示意把传真拿过来。

秘书递过去,屋子里漂浮着不浓不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各种花香。他转身走到门口,完全猜不出史昂议员说了什么,于是犹豫着转回身问:“先生,您有什么事吩咐吗?”

“没事。”撒加懒洋洋地扬手,一边叼起新的雪茄,一边划燃火柴。

门轻轻关上了,床上的撒加扫了一眼传真内容,蓦然沉下脸来。

 

几个小时后,是斯德哥尔摩的半夜,窗外照例飘着漫天大雪。有人进来通报,艾俄洛斯先生回来了。

撒加看着冷得直哆嗦的希腊人走进卧室,棕色卷发上满是雪花。

“怎么,你从纽约走路回来的?”

“拦不到计程车,搭了个年轻人的摩托过来。撒加先生,您收到我的传真了?我在飞机上写的。”艾俄洛斯知道暴风雨当头,他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我很抱歉……不知道该怎么说。”

撒加冷冷瞧着他没说话,那份传真就放在旁边。

艾俄洛斯将椅子搬到床前,表情倒没什么畏惧,老实坐下来。

撒加瞅着他,希腊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完全消散的怒意,此刻又带着自责和矛盾的神情低头等待撒加开口——而撒加的目光已经移到他放在衣兜外的手上,心里想着那一巴掌会有多重。

“你想说的在传真里都说了,我不知道你还是个这么认真的人。”撒加转开目光正碰上那份传真,脑子里蓦然腾现出沙加和穆狂热做爱的情景,发觉手心满是汗。

而艾俄洛斯完全没察觉撒加心头的波动,心里只是有点不安——他知道将沙加在纽约中央医院的病历报告如实汇报给撒加会让他不快,毕竟那条条罪状都很糟糕;但他觉得既然沙加说得出那些话,撒加很快就没有必要为他伤心了。自己这么做,只是快点让撒加认识到现实,作出明智的选择。

“他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保留什么难听的吧?”撒加蓦然问。

艾俄洛斯抬起头,“没有,就这样已经让我无法保持冷静了,我很抱歉。”

撒加扬扬手,“行了,虽然我对你的自作主张感到很生气,但我也没办法限制你的自由——现在我不想谈跟沙加有关的任何事,说实话那些让你难以保持冷静的话我早就听熟了,我没任何惊讶,请你不用瞎操心,这件事就这样,我不也懒得追究你了。”

艾俄洛斯意料之外的反应,他望着一脸平静的撒加,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又不清楚难过在哪里。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往门口走去,又停下来,“……撒加,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觉得他真的不值得你爱。”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床上的人轻描淡写地接过他的话,“晚安,艾俄洛斯。明天早上九点钟见,我有事情要你去做。”

艾俄洛斯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轻轻关上雕花的厚重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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