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9

EPISODE 29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抱着传统观念走过来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我庆幸自己没在父母怀抱里长大。如果我说喜欢写作,没有人会怂恿我成为记者;如果我说喜欢动物,没有人会暗示我成为兽医。一路下来我都随心所欲地,享受着自由万岁。可是为什么现在,我却时常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依然捆绑着我,不是道德观念,不是信仰,不是感情——什么都不是,却让我痛苦不堪。

曾经有个老师说,我比别的孩子成熟得早,又比别人幼稚,因为我既一心急着愚弄世界,又不想长大,因为怕失去装作不知事的特权;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察言观色是本能,自我保护也是本能。于是我意识到正是自己捆绑着自己,比什么都来得更可恶,就是本能。

我也羡慕穆的成熟,卡妙的善解人意,米罗的乐呵呵——可有时又突然觉得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懂,我或许恨他们,恨他们不懂憎恨自己的痛苦。

是不是因为都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才能真正保护自己。

 

穆知道沙加在外面有情人,一个英国人。

穆一点也不用担心,这会儿半夜一点钟了他还没回来;沙加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没义务管他,倒是那个法国年轻人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有什么好担心的?穆轻笑,沙加这人要冷血就冷到众叛亲离。

因为他不懂珍惜别人的好意,对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规则不屑一顾。

穆点燃一根烟,抱着和式睡衣的袖口,盯着有些凌乱的床,枕头边歪斜放着一个药瓶和眼镜,以及一本页角折得乱七八糟的书。

这样的人,要么让人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望,要么想将他毁掉。

电话又响了,穆吐出一口烟瞥了眼,是个陌生的号码。

 

第二天中午,穆在书桌前工作时,车库的摄像器显示沙加的车回来了。几分钟后,金发的人旁若无人地径直上楼,走进卧室,砰里梆啷一阵脱鞋换衣服后,就安静下来。

穆在厨房倒好茶走进卧室,看见沙加已经绻在床里,被子裹得像只熊。

“你回来啦。”穆在床沿坐下,伸手扯开盖住他脑袋的棉被。

枕头里的人紧皱着眉,一阵浓烈的酒味从被窝里飘出来。

穆吸了吸鼻子,伸手要摸他的额头,被沙加挡了回来。

“……别烦我,我头痛死了。”

穆俯下身,还是拨开沙加的额发,果然有些低烧。他起身倒了杯水,打开旁边的抽屉。

“撒加受伤了你也不用这么伤心吧——来,吃药。”

“闭嘴!昨天是拉达的生日,不小心喝多了。”沙加闷闷地反驳,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我开玩笑的啦。”穆拉开棉被,也不动手,“你要我喂你吗?”

沙加眯开眼,看也不看抓过穆手里的药片和水一口吞了下去。

“别打扰我了,我要睡觉。”沙加又将身子缩进被窝,一脸埋进枕头。

“我也很想让你好好睡一觉啊,但是昨天晚上有个人打电话找你,说要务必赶快联系到你。”穆慢悠悠靠在棉被上,“还是国际长途呢。”

沙加没动静,呼吸已趋于均匀。

“他说他叫艾俄洛斯,今天下午就会到纽约,我已经把这儿的地址给他了哦。”穆背诵似的说道,看了眼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的沙加,“好了,我的话传达到了,你要睡就睡吧。”

他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卡妙昨晚做完临床实习早晨五点过才回到家,米罗缩在沙发上早就睡着了。所以今天两人都一口气睡到下午,卡妙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沙加打电话,那个叫穆的人说他已经回去了,夜游的乖宝宝正在补眠——卡妙和穆几乎没什么交集,这点颇为神奇,大概是沙加有意喜欢将朋友分成一拨一拨;卡妙并不关心沙加去夜游什么的,他只是觉得在撒加中枪这个新闻后,想看看沙加怎么样——他也不清楚自己期待什么或者担心什么,一个习惯性动作而已,甚至他已经料到沙加不屑一顾的回应态度,或者对自己的关心感到厌烦。而电话那边穆的口吻几乎轻佻,多少带有独占欲的味道,令卡妙打消了继续询问的意图。

米罗在一旁说着昨天阿布说的那些话,带着保守秘密的自豪感——如果沙加和撒加的关系暴光的话,麻烦就大了,虽然他根本不清楚撒加为什么会受伤。

“我直觉觉得这件事很严重。”米罗喝着牛奶,斩钉截铁地说。

卡妙没搭话,告诉自己沙加不是小孩子了;他完全没听见米罗说什么,抬起头开口道:“……以后晚上你不用等我。”

“没关系呀。”米罗睁大眼。

“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手术,你是白天要工作的人。”

米罗摇头,“我自愿的行了吧?”

“别任性,你没睡的话我没办法安心做手术的。”

“真的吗~”米罗蹭上卡妙的肩,“那我还是要等你!”

卡妙撇了撇嘴。

“对了妙妙,下个月小艾要订婚了,你十六号有空吗?咱们得去趟波士顿。”

“我会向教授请假的。”卡妙想也没想就回答。

大概是通宵手术的原因,他真有点累了。

 

他的梦里总是有棵树,树干斜架在河上。

很多年了,他早就分不清这是幼时真正的记忆还是一种幻觉,河水总缓缓地流动,流到雾蒙蒙的远处。他不知道那是黄昏还是清晨,不知道那是秋天还是初春。

有时他发现连自己都不在梦中,河边的雾中一个人也没有,就会感到害怕。

然而逃不出去,回头总看见那棵树在那儿。

于是他开始怀疑,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幻象缭乱而遥远,有很多人擦身而过,哭哭笑笑,成群结队的人从房顶跳下,尖利的刹车声——原来是另一个世界的长梦——于是他释然,恶梦惊醒的瞬间那甜蜜的幸福。

河水浸湿了他的金色头发,皮肤苍白而冰冷,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没有出口。

如此寒冷,如此寂静。

低头看见水中的倒影破碎了,金色的头发爬满了青苔,身体的碎片被冲走了。

他吓得尖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沙加!”

穆看着床上的人,下意识忽略了他脸颊上的泪水,等他睁开眼立即将手里的电话递过去,“你的男朋友打电话来。”

沙加愣了好几秒,眼底才找回焦距,艰难地从被窝里伸出手。

“喂?拉达?”

电话那边的人还有点口齿不清,大概是刚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天哪,都几乎傍晚了——站在一旁的穆在心里大叫——同时不禁对两人昨晚究竟喝了多少感到好奇,肯定是沙加把可怜的英国佬拉下水的。

沙加几句安慰了有些神经紧张的情人,口吻平静得和他脸上的泪痕颇有讽刺效果。

等他结束电话,一直站在床边的穆摊了摊手,“亲爱的沙加很抱歉,如果光是为了这英国佬的电话,我决不会打扰你的美梦。”

沙加没说什么,拿手掌捂着额头,大概晕眩得厉害——他正往被窝里钻准备继续睡眠。

“事实上——”穆继续说,“客厅里的艾俄洛斯先生已经等了你三个小时了。”

 

艾俄洛斯不满地坐在穆的客厅里,他从斯德哥尔摩搭了七个小时的飞机来到纽约,竟然要在沙发里等三个多小时,原因是他要见的人在睡觉。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傲慢吗,职业嗅觉告诉他那个紫色头发的主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怎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他还是急匆匆地来了。

楼梯上传来拖鞋声,他抬起头,看见穿着浴袍的沙加走下来。

“好久不见,艾俄洛斯先生。”

他礼貌地回应了招呼,注意到年轻人湿漉漉的头发和疲倦的脸色。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您知道退烧药总让人醒不过来。”沙加在对面的沙发坐下,顺手点燃一根烟,肆无忌惮地大吸了一口才问,“可以抽烟吗?”

艾俄洛斯摆摆手,“无妨——沙加先生,很冒昧来打扰你,首先我想澄清,这一切只代表我个人,跟撒加先生没有关系。”

金发的人睁大蓝眼睛无辜地望着一本正经的希腊人,控制住了不礼貌的笑意,“艾俄洛斯先生,虽然我不知道您的意图,但是您的开门见山着实令我有些抓不到重点——”

“我想您也知道了,在斯德哥尔摩峰会上发生的事。”私人侦探似乎对客套话不感兴趣,他已经浪费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沙加先生,我来到这里并不是出于猎奇心或者责任感,其实站在我的立场上,我知道这很难开口——”

沙加装作认真听着希腊人犹犹豫豫的话,心里感到一阵厌倦——从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意图了。不过看对方艰难地组织语言,也是种补偿乐趣。

“我并不感兴趣您和撒加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您也知道,洛杉矶那阵子我一直受雇于撒加先生,所以应该算是了解了一些事情。”艾俄洛斯交叉着手指,下定决心似的停了几秒,“撒加先生现在情况很不好,我作为他的朋友感到忧心忡忡,同时意识到此刻只有您,沙加先生,能解决一切。”

“哦?他怎么了?”沙加惊讶地凑近了身,看他眉头紧皱,有种天大的责任感让这人痛苦不堪似的。

艾俄洛斯没注意到沙加的讽刺,“现在全世界都在询问事情真相,连联合国都派出人员调查,舆论也大肆声讨幕后黑手——但这一切其实都得由撒加先生自己清场,因为美国政府不可能出面,没有人——除了史昂议员,知道撒加先生背叛民主党的原因——现在他的压力太大了,我作为他的助手和朋友,实在感到无能为力。”

沙加交叠着双腿靠在沙发里,慢悠悠地吸烟,置若罔闻。

“最重要的,现在他的伤还有致命的危险,如果……”艾俄洛斯没有注意到沙加的无动于衷,声音蓦然有些哽咽,大概是他头一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想像不到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没有人能帮他,说实话没有考虑到事情走到这一步是我们太轻率,我很后悔当时没有想到……”

“艾俄洛斯先生,你们也算熟人了,您知道他那个人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提醒的,所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您也不用这么自责。”沙加打断了他,厌烦感让他听不下去了。这个大男人想跑来以情动人实在可笑,更看出他的愚蠢。“您现在跑来找我的理由实在没什么说服性,我能解决一切?告诉您吧,我上次差点被报社开除,现在我决不干这些事了。既然全世界都想申张正义,您何不去找联合国?去找共和党?或者去找史昂议员?您找我算什么?我又不能跳到媒体面前帮他呼吁——你听好了,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

 

穆在厨房里不慌不忙泡着茶,沙加既然在发烧,那么就不用放香草了,免得他咳嗽。不过不知道客人喜欢喝什么口味的。水壶的绿灯亮了,穆熟练地将热水倒进茶壶,将网放进去,盖上茶壶盖,放进盘子。

他端着白色东方茶具小心翼翼走出厨房,就听见客厅里希腊人愤怒的叫喊声。

穆叹了口气,心里升起对自己钟爱茶具的担心。

算了,反正一切记在沙加头上。

走进客厅,正看见希腊人急红了脸,沙加无动于衷的坐着。

“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你竟然说跟自己没关系?你知道撒加先生为了那件事做了多大的努力吗?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救你!”艾俄洛斯失态地冲着沙加吼道,那双平静的蓝眼睛冷冷望着他,令他感到无比愤怒——“沙加!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沙加叹了口气,向穆投来无奈的目光。

希腊人全然没注意到端茶来的主人,他认为天经地义的事在这个年轻人嘴里变得如此令人憎恨,沙加冷漠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作为旁观者的他。

“你难道不明白?我找你是为了什么?撒加先生决不会说出口,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有多需要你!你怎么能说出跟自己无关这样的话?撒加先生的所有痛苦、所有牺牲、所有代价——都是为了你!他这颗子弹就是为了你承受的!别告诉我你不懂为什么!他和史昂交换的筹码有多危险,你懂吗?!”

艾俄洛斯几乎在咆哮了,这些话说出来是如此令人心痛,而对面的人却不以为然。

穆将茶放到两人面前,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坐到沙加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沙加揉了揉太阳穴,似乎艾俄洛斯的声音让他头痛——“亲爱的侦探先生,我真的不明白你在气什么。我当然知道撒加和史昂做交易是因为我,但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哪条法律上说我因此有义务为一切买单?——事实上,我说出来可能又得让你耿耿于怀,但我又实在不想跟你费口舌——我和撒加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是我们自愿达成的共识,撒加难道没跟你说?现在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你突然跳出来冲着我大喊大叫实在滑稽,艾俄洛斯先生——当然我欣赏你对撒加所谓的忠诚或者友情,但此刻的确用错了地方。”

沙加口吻甚至带着笑意,歪着头靠在穆的身上,手指夹着燃烧的烟。

艾俄洛斯狠狠地望着他,有抓住领子给他一拳的冲动。

“沙加,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上的不安?”

他一字一句质问金发的人。

沙加睁大纯蓝的眼睛,“怎么会?枉费您是干侦探这行的,难道不明白世界上什么叫你情我愿?您既然对洛杉矶事件很了解,那么就应该更了解当时撒加是多么自作主张吧?我可不会为了别人的愿望感到自责什么的,相反的,为了配合他的自作多情我还做了不少牺牲。”

穆听着沙加的话心里一阵发毛,因为对面的艾俄洛斯看起来随时都有跳起来给沙加一拳的倾向——他当然不希望暴力事件发生在自己家里,干他这行的人保持纪录清洁很重要。如果真的控制不住,他思忖着需不需要及时把两人都赶出去。

“好了,艾俄洛斯先生,今天我原谅你的无礼。”沙加熄灭了烟头,“现在我相信你的确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因为撒加不会指示你说一通这么无聊的话;他现在不需要我,自己扯的烂摊子该自己收场,我想一颗子弹也要不了他的命,要死早就死了,本来也不过一次警告不是吗?你放心,既然他还身缠万贯,民主党就不可能真干掉他,共和党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如果事情继续升级——总会有人站出来说话,只是时候未到罢了,你不用一副末日当头的样子。”沙加顿了顿,声音蓦然降到冷酷和尖刻,“艾俄洛斯先生,谁需要谁这种鬼话连小孩子都不信,没有谁缺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我为你的幼稚感到惊讶,请你快点滚回瑞典呆在那个混蛋身边吧。”

“啪!”——穆来不及反应,艾俄洛斯已经伸手给了沙加一耳光。

穆立即抓住他的手臂,艾俄洛斯狠狠挣脱了,猛地站起身。

沙加拂开脸上的头发,抬头望着愤怒到极点的希腊人,嘴角弯起淡淡的笑容,一缕鲜红的血迹同时缓缓流下来,没有表情的眼底结满了拒人千里的冰楞。

“慢走。”沙加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挑衅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艾俄洛斯。

“请你现在离开。”穆拍了拍希腊人,“否则我会报警。”

艾俄洛斯看了沙加一眼,摔开穆的手,转身快步走出客厅,门重重地关上了。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茶香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穆在窗前看着希腊人的车开走,抱起胳膊,走回客厅。

沙加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的话突然哽在喉咙,因为他蓦然发现沙加在哭。

非常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从紧紧抱着的胳膊和金发下面传出。

穆的手停在半空,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像的严重。

他试图抱他起来,身下的人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手掌温度灼热得穆惊讶了一下。

沙加满脸泪痕地睁开眼,更多的泪水涌出来。

他抓住穆的领子将他拉近,环住脖子几乎绝望地索取一个亲吻——穆的胳膊几乎支撑不住挂在自己身上的沙加的重量,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很愚蠢,但此刻沙加什么也听不进去。两人陷入一个漫长的疯狂的吻。

浓浓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满手心的眼泪,咸而冰凉,滑腻腻粘在皮肤上。

衣服落满了地毯,紫色和金色的头发绞缠着散落在白色沙发上,画面妖媚而凌乱;沙加几乎喘不过气来,让穆以为他哮喘发作而停下动作,捧着他的脸望着泪水迷蒙的眼,青蓝色透明的雾气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情欲没有悲伤,空得让人害怕。

“沙加……”他喊着他的名字,他闭着眼,发出令人迷醉的呻吟。

很快他们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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