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49

EPISODE 49

 

拇指拨动金属扭,火光静静燃起在黑暗里,仿佛我的全世界就在这一点亮光中存在。烟在指尖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不安的心也像魔术般沉静下来。

当以为自己早已坚强到能独自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却发现习惯于求助的仍然是相同的人、习惯躲藏的依然是相同的地方。我既悲伤又有点想放任自己的欲望,眼泪却落下来。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成就一种悲哀感。他们只看悲剧的电影,听肖邦的钢琴,穿黑色的大衣在夜里独自漫步,喝加碎冰的龙舌兰,不错过任何让孤独撕碎自己的时刻。这种人往往很难和人交往,因为常常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为莫名其妙的事伤心,不过他们本身也拒绝被另一颗心理解。最后这些人大部分将自己的人生走成了一出悲剧,像是完成了艺术家对美的最高追求。

纽约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自杀。后者不好归于前面的任何一类,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生还是死。

我爱你,与你无关。几百年前歌德说了这句话,让几百年后孤独的灵魂醉生梦死。

 

他过了二十五年这样的生活,忽然间觉得很多东西都没必要去探寻意义了。

有一天半夜他酒醉醒来,想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男人,他是个作家或者将军都无所谓了,总之已经过完了大半个精彩的人生,于是他在海边没有人的悬崖上修了个小房子住下来,自己种花和蔬菜,看面前的大海,还养了只小狗。这样的日子令他心满意足,他觉得日出是多么美丽,自己的小苗圃是多么可爱,总之这个世界简直美极了;以前那些为了追求财富、权力和爱情而奔忙的岁月是多么没有意义,从现在起他要好好生活,他的身体因为远离烟酒而变得很健康,坐在悬崖上看大海的时候,小狗趴在脚边打盹,他脑子里会浮现出莫扎特的音乐,雪莱的诗句,那些青年时期的记忆都回来了。

这是个美好的故事,可是结局却很奇怪,当年他没读懂,也就忘了。

有一天男人的小狗突然死了,男人默默抚摸着它,忘记了自己的愿望,走到悬崖边竟然自杀了。

沙加蜷在被窝里想完这个故事,发现主人公原来是个伟大的唯美主义者,当幸福推至顶点,从悬崖坠落的瞬间,破碎的悲剧之美被封存在时间的琥珀中。

活着是为了享受寂寞,死是因为太过寂寞。

以前他以为是幸福的绝望,卡妙觉得是孤独。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他们无法懂得灵魂的复杂,也是正常的。

手腕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疼痛和秒针渐渐重合的声音。

很疲倦,安眠药就在床边的抽屉里,他却连倒水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他已经需要超过正常剂量两倍的药物才能入睡,有时候真的害怕哪天不小心就超越了那条线——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毫无防备。

穆的特效镇静剂也在瓶子里,他却不喜欢用。虽然说100%不会上瘾,但生理上和心理上是两回事,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毫无理由地抱着一些希望,或者说一种无意义的习惯性坚持。

秒针已经走了几千次,他数得绝望,于是坐起身,扶着墙小心翼翼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月光落在地板上,他靠着墙,望着那片亮白的光出神。

纱布下的伤口突然受到什么威胁似的狠狠一痛,连扯到指尖,他还没回过神,玻璃杯已经在地板上碎裂开来。

他被吓了一跳,吃惊地看见水正在地板上蔓延四散,弯弯扭扭流成一滩,延伸进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滋味。

他默默念着,梦游般走进卧室,拿起电话,手抖得厉害。

那串号码拨了很久才拨完,他决定完全放任自己,如果天亮就死去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忍受的了。

大概半分钟的等待后,电话那边接通了,却过了几秒之后才响起撒加的声音,“……沙加吗?”

“是我。”

黑暗中,他忽然觉得心里沉静了——脸颊上却有冰凉的液体蓦然滑落,令他措不及防。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几毫米的距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泪流满面。这种感觉让他万分恐惧起来。

“有什么事吗?”

旁边似乎有说德语的人,很吵。

“……你在哪儿?”他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问道,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我在柏林,现在正在开酒会,你听得见吗?”撒加问,却并没有提高声音。

“嗯。”他回答,用手捂住嘴,沾了一掌心的眼泪。

“沙加,抱歉,我现在不能打电话……我马上要上去致词了。”撒加温柔而缓慢地说,这种口吻如此遥远而熟悉,令沙加忽然受不了。

“对不起。”他狠狠抓着电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尊让他克制住欲泫的难受,故作平静地说,“睡不着觉,不知道怎么就打到你那儿去了。”

电话那头的撒加沉默了一下,“没关系,还有什么事吗?”

他忽然很恨撒加,更恨自己,却无法说出来,觉得疲惫不堪。“……没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挂了。”

“沙加,好好保重自己好吗?”撒加低声说。

他说不出话来,抓着电话失神了几秒,觉得心底有什么地方痛得无法忍受。

“沙加?”

“……我……撒加……我那天之后就没有抽过烟,一根都没有。” 他说得很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沙加,你在哭?”

他的眼泪就疯涌而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不及去追究原因。他只救命稻草般抓着电话贴在耳边,突然有种彻骨的绝望——“撒加!你从来都做得那么好……但是为什么要约定?即使我知道是个玩笑,知道你迟早会失去耐心……但是我真的一次都没有抽过,对不起对不起……”

“沙加别这样……”撒加低低地说,遥远的麦克风里有人用德语叫着杰米尼先生,然后全场掌声响起,淹没了一切声音,那么令人伤心。

撒加飞快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了,泪水哽咽住喉咙,满嘴是咸。“……你说了会陪我到最后,你说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我没有……”

突然一阵窒息感楸紧了胸口,沙加张开嘴拼命想要呼吸,电话“啪”一声掉落在地。

黑暗像洪水般涌到嘴边,肺部疯狂地索要空气,沙加从床沿上滚下来,窒息的痛苦让他泪流满面,他艰难地想抓住电话,却摸索不到。

谁来……谁来……

 

世界上没有忍受不了的痛苦。

曾经有个人对他说,然后永远的离开了他。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或许一切就这么结束吧。

 

天渐渐亮了,鱼白的光照在地板上,凉得像水。

他满脸泪痕,眼睛都哭肿了,看了叫人伤心。

穆拾起地毯上的电话筒,倾身放回去。

“杰米尼先生打电话来问他怎么样了,您……要接吗?”医护人员按着话筒在背后问。

穆摆摆手,一动不动。

“先生,幸好您通知我们及时,让他脑部没有因为缺氧受到损害……您放心,以后我们会派人监护的……啊,其他没什么,就是因为哭而轻微脱水,已经没问题了。”

撒加还在那头说了什么,医护人员不住恭敬地点头。

穆觉得有点疲倦,事实上他刚从外国回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接到这样的消息。 他脸颊上的金发还是湿润的,微微卷曲着贴在洁白皮肤上,于是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凉到指尖。

哭累的脸庞,婴儿一般。

 

穆从来没有看过完整的纽约——从日出到日落,紫色的雾,白的阳光,橘色的云。点点灯光在远处的河港上闪烁,温柔而冰凉的光从高楼森林中溢出来,静静照着人心。

原来城市真的有生命,带着点点诱或似的魔力。

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床上的人醒过来,迷茫地望着他。

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必要。

沙加抬起手揭开氧气面罩,转头望着落地窗外的黄昏。青色眼睛蒙了层水雾,映着云的暮紫,透出种冰凉的、恒久而刹那的美。

只有一种美,美到追悔莫及。

“……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穆恍然回神,站起身。

 

世界上没有忍受不了的痛苦。

幕布缓缓降落,遮盖了满目的悲欢,光在消失,一点,又一点。

却有救不了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刹那生灭,求而不得。菩萨却依旧淡淡微笑,将一颗颗泪收掩在沙土中,存到轮回的尽头。

这一世,只是无缘。

 

穆端着温热的水,看着阳台上的人。

光正刹那间消失在天地的另一边。

青色的眼看过三千寂寞,风蓦然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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