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14

EPISODE 14

 

打开信箱时,一堆东西掉出来,脚下散落着一片红的白的邀请函——原来圣诞节快到了。

这个城市的十二月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我对它没有一次好印象。干我这工作的人都厌恶节日,因为总有一大堆愚蠢的东西冒出来。

 

传真机突然“嘀”地一响,绿灯亮了。

棉被里的人动了动身,金色头发散落在整个枕头上面。

文件开始自动传送,房间里响起纸张细碎的摩擦声,一张张从传真机里吐出来。

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判断不出时间。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烟和咖啡混合的味道,床头的桌子上有半杯水,一堆从瓶子里散落出来的白色药片,以及一副眼镜。

传真机仍在工作,每一页都满是密密文字的A4资料整齐地摞在出纸口,还不紧不慢地继续增加着。

床上的人眯着眼在暗淡光线里盯住闹钟,好半天才辨认出指针;这时传真机“咯啦”一声提示资料传送完毕,顿时安静下来。他突然想起这好像是凌晨的五点,掀开棉被,低声骂了句,缩着冷飕飕的肩膀走到传真机面前,看见资料的厚度不由挑了挑眉。

门铃恰是时候地响了。

 

卡妙习惯性地按了两下,抬开手。

门铃回声在高级公寓的走廊里渐渐消散,门开了。

“下午好,沙加。”

“抱歉,早安。”沙加一脸疲惫,毫无遮掩的沮丧。

卡妙瞥见他身上的白色丝绸睡衣和相当少见的凌乱金发,笑了笑。

“要不要……我在外面等你几分钟?”

“你不介意这儿的乱七八糟的话,请自便找个地方坐一下吧,我得洗个澡。”沙加无力地扫了眼昨天工作20小时的残局,不堪入目。“茶和咖啡你知道在哪儿……不过没开水。”

卡妙当然不介意,从资料报纸堆中拉出椅子,好端端坐下。

“不用把我当客人。”他望着站在堆积如山高的文件中间一副头痛表情的沙加,金色头发映出窗外夕阳的暖色,仿佛烟雾缭绕的一片云……看来以后约会应该定在天黑之后,卡妙想。

然后浴室响起水声,卡妙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拿起翻倒的药瓶,看了眼,又放回原处。

沙加裹着浴袍走出来时,书桌已经誊出块小小的空地,放着两杯热腾腾的茶。

“冰箱竟然是空的,你过的什么生活啊?”

卡妙抱着胳膊从厨房走出来,对当事人露出的不置可否感到无奈。

沙加端起茶杯满意地暖了暖胃,“唔……别担心,这边是菜单,陪我吃饭吗?”他指了指电话旁边报纸下面露出一角的便条本,里面纪录了所有曼哈顿外卖餐馆的号码。

“不,米罗今晚做饭,我不想看到他那种夸张的失望表情。”卡妙坦白地说。

“哎哎……”沙加仰头感叹道,一边用手指随便翻着便条本,“完全可以想像他那种表情——对于卡妙你这么善良的孩子最有效了,看来米罗对这点已经了若指掌。”

“加上你的煽风点火。”卡妙端起茶杯,靠在书桌沿上。

沙加歪着脑袋用下巴支着电话,露出个无辜的表情,电话正好通了。

 

“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沙发上的人穿着KENZO最新款紫色西装,露出柠檬黄的衬衫尖领,看起来除了像花花公子还是花花公子。他瞅着抓了两瓶啤酒关上冰箱门的米罗,“喂,只有HEINEKEN吗?太MAN了我不喜欢。”

“喂!你又不是女人,难道要我给你倒杯茶?”米罗调侃着,“砰”地翘开瓶盖。

“真是不懂情调的人,大冬天喝啤酒……”他耸了耸肩,“得,继续汇报啊,那个法国人哪点迷住你了?”

“阿布罗狄!”米罗非常不满他的称呼法,把啤酒往桌上一放,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我就不知道你哪根筋不对,卡妙哪里惹到你了?不要把他当外人一样叫来叫去,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

“哈!”阿布一拍手,“‘事情就是这样’?——老实回答,你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米罗瞥了他一眼,瞪着啤酒瓶没发话。

“你以前不是成天跟我抬杠,说自己性取向正常吗?现在突然想换口味了?到底怎么回事?连你都吃不惯素了,天下真要大乱了。”阿布罗狄翘着双腿,低眼欣赏自己的指甲。

米罗还是闷着不说话,半天才慢吞吞说了一句:“我是认真的。”

阿布愣了一下,抬头望着米罗。

“这年头你以为认真值得表扬啊?”

“那我能怎样?你想要我解释什么?”米罗打断他,明亮的蓝眼睛一尘不染。

“……”阿布倒一时语塞,米罗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现在是不是美女见识多了,有点心理叛逆?”阿布仍然不肯放弃。

米罗瞪他一眼,“你有完没完!跟你说话真是累死人——听着,我并不是对同性感兴趣,也不是对异性不感兴趣——卡妙是特别的,懂吗?对我来说,他现在就是最重要的人!我讨厌你成天挂在嘴上的那些常识,我绝不是随随便便被你归为哪类的——”

门口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啪”地一声开了。

沙发上的两人转过头去,卡妙正一边取下围巾一边推门进来。

“晚安。”

他朝阿布礼貌地点点头,后者心想这还正是时候。

米罗有些措不及防,嚷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急忙吞了回去,瞅着卡妙一脸平静;他跳起身回复到往常的嬉皮笑脸,“回来啦,这时间地铁里挤死人的。”

“沙加开车送我回来的。”卡妙随口说道,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沙加就是上次你们说的那个……?”阿布问米罗。

“恩,一个职业评论家。”米罗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取下卡妙的白色瓷茶杯和红茶罐——阿布看到他这举动,露出个鄙夷的表情。米罗朝他吐了下舌头,不置可否。

卡妙换好衣服走出来,米罗连忙把茶递给他,“怎么不叫沙加上来坐坐?”

“他还有一堆工作。”

“评论家?评论什么?”阿布靠在沙发背上插嘴道。

卡妙放下茶杯,“这个——他是自由评论家,政治、文学、国际关系、媒体……算是作为舆论导向吧,他的知识面很广。”

“世界上还真有精通所有圈子的人哪~”阿布无所谓地笑笑,“跟这样的人相处不会觉得有压力吗?”

“很有乐趣。”

阿布看着态度谦和的石青色头发年轻人,心里想要寻找法国人的傲慢,却无功而返——那么他要么是真的本性温柔,要么他的谦和就是出于冷漠。

“阿布你要喝茶吗?”卡妙发现客人面前的冰啤酒一口也没动。

“不啦,谢谢。”阿布看了眼米罗,站起身,“我该走了,晚上还有客户任务。”

米罗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急忙站起来:“那拜拜了——”“米罗你送阿布下去吧,那盏灯还是没修好。”

“拜拜咯。”阿布朝善解人意的卡妙笑笑,“不打扰你们了。”

米罗一阵龇牙咧嘴。

 

天色渐渐暗淡了,铅灰的云仿佛饱含了亿万吨雨水悬在纽约上空,沉甸甸压在头顶。却并不下雨,只是刮风,街道上树叶发疯似的横扫视线。

过路人裹紧了大衣逃难一样穿越马路。

沙加淡淡望着他们的狼狈身影,伸手拨开雨刮器,扫开挡风玻璃上的树叶。

从布鲁克林出来的路有些堵车,这个钟点的惯例;他交叠双手无所事事坐在车里,苍白的皮肤在冬天的光线中泛出淡淡的珠光,和散落肩头的金发有如出一辙的寂静忧伤。他的眼本是青蓝的,此刻却包含了雨水的潮气而偏于灰蓝,湿漉漉没有表情望着前方恒久不动的车河,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如何优雅动人,都无关紧要,那是欣赏者的口吻。他皮肤上粘着的一丝一缕,从每个缝隙渗透进身体的无法抗拒的,是别人永远看不见的东西。

整个世界,不过是从头到脚的一具感知。

一旦掐灭这缕游丝,亮彻天穹的辉煌也刹那灰飞烟灭了。

什么爱恨情仇,都是不堪忍受寂寞的人编造的幻象,因为人们需要精神食粮;其实所有人大部分时间度过的,不过是和自己相处的时间,十几年,几十年,平淡到世上一切痛苦都不能比拟。

前方的绿灯亮了,然而所有的车都没动。

有过路的人被撞倒了。

沙加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闭上眼。

这时旁座上的手机显示有来电而振动起来。

 

“这是什么?”

卡妙尝了第一口汤,迷惑地问面前的人。

米罗吐了吐舌头,解下围裙,拉开椅子坐下。

“……我听别人说,俄罗斯人冬天喜欢喝这种汤,就不会怕冷了。”餐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和锅,几乎动用了他们所有的餐具。中间的烤鹌鹑虽然只是买回来丢进烤箱加了一下热,却别出心裁地放了颗葡萄在它脑袋上,异常显眼。“只有中国人的地方卖这玩意儿,一种稀有的牛肉内脏——你不会觉得恶心吧?”

汤里加了番茄而鲜红,米罗放了大把的芹菜、鼠尾草和大蒜来驱除他心理上的异味。

“味道很好。”

卡妙诚实地说,瞬间安慰了米罗悬吊吊的心。

“全法国人都是天主教徒,但也有人吃企鹅肉,纯粹因为热量高。虽然不人道,但理论上来说跟猪肉没有区别。”卡妙平静地将沙拉醋倒进玻璃盆,用木勺翻拌。“我们经常在解剖室吃午饭,所以放心,世界上没有能让我恶心的东西。”

“请别这样类比……”米罗一脸辛苦,“尝尝其他东西吧?这只鹌鹑是不是挺有创意?”

“我们小组里也有个人喜欢给尸体摆姿势……”卡妙伸手将两只TIFFANY高脚杯拿过来,看到米罗表情不禁一笑:“抱歉抱歉,职业联想。”

今晚的白葡萄酒是CHATEAU DE VINCENNE,卡妙弄回来的,据说很有来头。“啪”地抽开木塞,一股淡淡的涩味飘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白柚色的酒倒入透亮柔和的高脚杯,发出清脆的声音。钢琴师一般的手指轻轻捏着杯脚,熟练地一荡手腕让酒液在杯壁上留下弧形痕迹,如丝绸一样均匀;米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着嘴唇接触杯沿的瞬间,喉咙的抖动,微阖的墨绿色眼睛……

“你在看什么?”

米罗一惊,猛地吞了下口水。

卡妙看着他的模样,他当然知道他在看什么,然而他已经习惯了装作浑然不觉,然后习惯地垂下目光。

“呃……这个酒好在哪里?”米罗心欠欠的,连忙转移话题。

“喝了再说。”卡妙再次拿起,碰了碰米罗手里还没动过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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