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3

EPISODE 3

 

我曾试图不收拾房间,让它乱一点,伸手便是我想要的东西,而让自己产生亲切感和归属感。这有点可笑,仿佛已经走投无路。可出门时我又深深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是个爱整洁的人,于是产生了矛盾,最后还是把该放的东西放回原位,棉被归顺地铺在床上。真是无聊的试验。

 

对撒加来说,世界上的事物分为两种。一种是具有挑战性的,一种是不值得挑战的。碰到前者,有时他都还在犹豫时,他的控制欲就如灵魂自带的功能,敏感地嗅到猎物,隐隐作痒,很自然地启动了,然后顺利地征服掉,占为己有,再从其中选出有兴趣的来享受,来培育;对于那些已到手了又发现平实无聊的东西,就废弃了,却不会把它归还出来。所以这样一路走下来,他拥有了许多,享用了许多,浪费了更多。

虽然忙得很,他总也会找点时间,坐在舒适的高背椅里,端杯南山,看着面前摊开成一望无际的征服品花园。他觉得这是老年人的习惯,有点儿心满意足又恶毒的味道,什么特权啊,不动产啊,股票啊,俱乐部啊,奢侈品啊,品位啊……他目光游移着,搜罗着,觉得很富丽堂皇了,却手悬在半空,时常不知道该拣哪一样。

这种时候他只有关掉手机一个人到街上散步,随便找个小地方喝咖啡,和本地人聊天,逛逛偶然发现的小店,随心所欲购买,把玩一阵然后丢弃。

他之所以过着这样的生活,是因为觉得自己还太年轻,他想如果不体会遍所有的享乐和欲望,就没有办法选择或者放弃。他只在乎兴致,在乎及时行乐,因为只有这些是真实的、有意义的,难道墓碑上一句赞美的颂词能和它们相提并论?他鄙视巴门尼德,嘲笑苏格拉底,看不起道德约束,更在心里讨厌太高洁的人格,他觉得都是虚伪,没有体验过就没有发言权。所以他决定在一个人生阶段里让享乐到达一个极限,然后再彻底厌恶,那个时候大概就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诚实而公正的态度了。

所以在和他打交道的人心里,这是个神秘的外国人,他的行为不容易摸出思想根源,时常作出令旁人哗然的决定;而这些决定都出奇有效地一一获得丰厚成果,所以没必要追究一个准则,光是应付他的狡猾和精明就够伤神了,根本没人抱希望去研究出这男人的哲学。

撒加靠在办公室偌大的躺椅里,咬着巴西雪茄,眯眼看云飞快地流过。纽约这地方,整个城市像缩在山谷里,终年背光,所以楼房越修越高。

秘书CALL-IN说撒加先生司机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雪茄饱满地升起白色烟雾,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

最近他准备往古巴投资,在哈瓦纳搞几个拉斯维加斯式大酒店,把那儿的人从革命的枯燥和炎热中拯救出来,让政府也缓口气,关心一下真正的财政。他喜欢那儿的拉丁舞,又立即想到几个兴奋的点子。

 

米罗又参加了几个面试,觉得心不在这里,整日竟迷迷惚惚的出神。他认定这是自己人生的低潮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

他大学的朋友似乎都找到归宿了,往来也就没那么多,除了阿布,其他人好像都越走越远,生活轨迹很明显地分岔了。米罗无奈地走在街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发上蒙了层雨雾,蓝得浓了,黯淡了。

他西班牙式的面孔仰向天空,觉得让雨淋着很舒服,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呆着;卡妙说要带个朋友回去,怕打扰他们。

想到这,他突然有些好奇,卡妙一贯风清云淡的口气,猜不出那是个怎样的朋友。也是学医的、双手洁白干净的人?

于是米罗竟来了兴致,忘掉了前一秒的空虚。他决定走回去看看,管他的。

走到家楼下,掏出钥匙时,米罗蓦然发现湿润的空气里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涩涩的橘子混合灯芯草,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花,想要去仔细寻找时又什么也没有了。

他一路爬上楼梯,放轻了脚步,因为下意识里将见到两个温柔优雅的人,用淡淡的音调交谈,或许谈论着纯医科的话题。他竟有些紧张,整理了下衣领,站在门口时,又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门“啪嗒”地开了,这次他确实闻到了刚才若隐若幻的那个味道,残留在看不见的空气里,绝对不是属于这里的。

卡妙背坐在沙发里,听到开门他转过头,屋里没有其他人。

“你回来了。”

米罗还在寻找陌生的身影,“……啊,面试提早结束了,所以……”

“我朋友已经离开了。”卡妙随口说,手里抱着本书,面前桌子上还整齐地放了几本。

米罗一阵失望,说不出话来。

卡妙看着他一览无余的表情,合上书取下眼镜,“他只是带给我几本书,有些原版的法文小说,在纽约图书馆也不容易找到。”他站起身,发现米罗浑身湿漉漉的,“……你要喝杯咖啡吗?”

“不了。”米罗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奇怪之余觉得没必要。他脱下外套,“呃……那帮我倒一杯吧,真的冻坏了。”

 

卡妙曾经在法国的教授认定他很适合搞研究,并推荐了胸外科这项最有难度的专科。他曾看见这个法国年轻人戴着口罩实习的样子,发现那双墨绿色眼中有不同常人的冷静,在重要时刻,能做出理性的判断;而他的手指也十分适合拿手术刀,像钢琴师一般灵活有力。

学医需要付出比一般专业更长的时间和更辛苦的努力,才能使之成为一项职业,因为这项职业是不允许尝试或失败的。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如同站在了刀锋上,这正是卡妙喜爱它的原因:将之视为一种自我修炼——追求绝对冷静和最快速找出最好解决方案的修炼。

任何人如果做得好什么事,都是因为有热情,或者有自我说服的理由。卡妙坚信自己已经准备好献身于此,心无旁骛。

握着咖啡壶,滚烫的棕色液体注入杯子,在离杯口三厘米处停止,不多一滴。然后微波炉正好将半杯牛奶加热到温热,取出来倒进咖啡,轻轻搅拌,使之完全混合成浅棕色,放两颗糖,再快速搅拌。米罗要的就是这种热腾腾的咖啡。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满足地靠在沙发里。

卡妙在旁边坐下,继续翻到刚才的页码。

空气里的涩橘味被香浓的咖啡覆盖了,寒冷的皮肤也温暖起来。窗外淅淅沥沥雨渐渐下大了。

 

他打着伞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下雨的时候人很少,只听得见自己脚步踩在落叶上,和雨打树叶的声音。

头发在下雨天总是纠结着,怎么吹也吹不干,冷湿地粘在脖子后面。他朝领子里缩了缩,捏着伞柄的手苍白得几乎透明。

有黄色的椭圆叶子粘在伞上,投下一小团一小团阴影,他抬眼望着,几滴水“噗噗”打在伞面上,溅湿了大衣边沿。

他埋头走下斑马线。

深秋寂静的街道发出尖利的刹车声,有伞骨折断的脆裂,然后一切停了下来,又归于寂静。黄色椭圆的叶片簌簌从天而降,被雨水冲得满地。

 

米罗靠在厨房门框,惊异地看卡妙半分钟不到将菜板上的三只西红柿变成一堆红色汁水漫溢的西红柿丁。

“边长1厘米,真的一点不差!”米罗吹了声口哨,睁大眼凑近了。

“我解剖课都是拿A+的。”

卡妙说实话回应他的赞叹,吓得米罗捂住嘴巴。他放下袖子,把刀洗干净放回刀槽,将西红柿倒入油微微冒泡的平底锅,加进大蒜细颗粒。煮好的意大利面在橄榄油中翻腾,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分别移进两个盘子,淋上最后的牛肉酱。

卡妙洗了手,解开围袍,在桌子上摆好刀叉和杯子,像完成了一项小手术。

米罗撬开一个人份的小酒瓶,卡妙的教授给的。正好倒了两个半杯,卡妙拿杯子装了冰屑过来。

“喂,看来你是个挺追求生活品位的人哦~”米罗举杯,冰在透明黄的酒液里稀释开,“Presley配意大利面!想得出来!”

“有高脚杯就更好了。”卡妙接过杯子碰了一下,“不过没关系,祝你早日找到工作。”

“那么第一件事就是买两个高脚杯回来。”米罗咧嘴一笑,仰头喝一口冰渣刺喉咙的酒,冷冽得五脏六肺一颤,随即开始燃烧。“你在法国都喝什么酒?我知道你们那儿的葡萄是一级棒,因为南部的阳光和土壤。”

“勃艮第和香槟是法国葡萄品质最好的两个地方,但我更喜欢红得发黑的波尔多,沉淀了半个世纪才有那么浓烈的颜色和气味。”卡妙双手圈着杯子,墨绿的眼睛大概是因为酒的关系而柔润了,浮动着属于遥远欧洲的精致气息,他的思维像云一般漂浮在眼中,抓握不住,米罗出神了一瞬,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青绿色田野。

“……我现在有了个梦想,就是在葡萄田里拥有一座酒窖。”米罗摸着杯子,有些激动地说。

卡妙轻轻笑了笑,端起杯子。

两人仿佛喝到了上等的好酒,心里蓦然被阳光和香味灌醉了,虽然他们只有一小瓶不到50美元的Presley。

把杯子里的液体飞快喝到一滴不剩,他们才慢吞吞开始吃有些凉了的意大利面。这可是顿相当美妙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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