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
今天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渴望读一整夜让人痛哭的书,然后明天一切就应该好起来。但我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痛苦,也不知道所谓好起来的明天是什么样子;事实上,如果真有实质的痛苦存在的话,或者真有摆脱它的方法,那么昨天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昨晚下了一场雨,不太大,只让早晨的路面湿润了,粘了些树叶。人们照常走过,踩出横横竖竖椭圆的脚印,一个盖一个,最后成为一片混乱的泥泞。
但是纽约从这场雨开始降温,露宿街头的人哀怨地望着天空,云再也吹不散了。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捏了一把BURBERRY雨伞,青色血管深深埋在苍白的皮肤下面,因为空气太过寒冷。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大衣兜里,深灰色羊毛ARMANI,粘了层细细的雨雾,看上去柔软而温暖。
在中央公园旁的落叶路上不紧不慢走着,汽车呼啸而过,天空中飘下雾气般的湿润,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惬意地享受这个难得的空隙;看了看表,他决定再去喝杯咖啡,或许还能偶然碰到一块美味的蛋糕,没有人能在这个城市找到另一个人。
他愉快地弯起嘴角,加快了步伐,穿过马路。
“噢~冷死了!”米罗推开窗户,打了个颤,急忙跑回房间找外套。
卡妙从浴室走出来,皮肤还残留热水的蒸汽,石青色头发湿漉漉垂在肩上。听着米罗急促地翻东西的声音,他走到窗前深呼吸了两口,让肺灌满冷冽的空气,也不禁抱紧了胳膊。
“喂,小心感冒。”米罗毛衣外裹了件绿色棒球队外套,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卡妙似乎很享受灌进来源源不断的冰冷空气,没理会米罗的提醒,粘在他头发上的水汽飞快地吹干了。米罗守在汩汩作响的咖啡机前,不解地望着窗前的卡妙,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咖啡机终于发出煮好的声音,米罗熟练地取出壶,给自己杯子倒三分之二再加牛奶和两块糖,给卡妙的倒满,和一块糖。
“不怕感冒的,咖啡好了哦!”
卡妙甩了甩已经半干的头发,走到吧台前坐下,朝米罗歉意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向来不怕冷。”
“我可没听说过谁从没感冒过,你不怕冷不代表身体能接受。”米罗一本正经地说,贪婪地喝下大口咖啡。“法国的冬天也没这儿冷吧?”
卡妙摇头,“我住的GRENOBLE,在意大利和法国边境上,靠阿尔卑斯山。每年冬天都下大雪……虽然下雪,太阳还是很温暖,跟这儿完全两回事。”
“哈哈!在我家乡,十一月还有人往地中海里跳。”
“你的父母都在西班牙?”
米罗咧嘴笑了笑,勺子在咖啡杯里无聊地搅动,“……这套房子是我叔叔的,他一辈子都呆在村子里,连马德里都没去过几次;其他的亲戚嘛,总之都不想离开欧洲。”
卡妙没接话,捧着杯子沉默地喝咖啡,屋子里弥漫着暖和的香味。
“……喝过赫雷斯吗?”
突然卡妙抬眼望着米罗,问了个不相干的。
“啊?你说白葡萄酒?那可是西班牙的骄傲。”米罗来了兴致,支起胳膊,一激动咧嘴就露出两颗虎牙,他自己倒完全没意识到。“我叔叔曾经有一瓶,从不让我碰,印象里突然有一天就从橱子里消失了,嘿嘿我猜是他拿去送情人了……”
卡妙却没听他滔滔不绝,又仿佛陷入了沉思,咖啡渐渐冷了,把米罗凉在一边。
这是家普通市民喜爱的咖啡店,热闹地挤满了人。
他坐在吧台前,白瓷杯里的咖啡虽然不如他平时喝的,牛奶却很香。空气中西班牙语和英语交杂着,讨论的都是些肆无忌惮的琐碎。
他旁边的台子上斜靠着个老头,喝咖啡吃羊角面包,戴了顶典型的拿养老金的人流行的鸭舌帽子。几次偷偷瞧身旁的男人,心里一定有想搭话的热情,又慑于陌生人的高贵而犹豫。
最后他主动向老人家打了个招呼,解决了羞涩的本地人的烦恼。
老人一口咬定他是希腊人,他礼貌地笑着说不错。
“我年轻时去过萨多尼岛,对那儿的年轻人印象很深,因为他们全有你这样英俊的面孔——相信我,世界上只有爱琴海边儿的男人有这样的气质。”老人因他眼里的温柔而受到鼓动,渐渐大胆了,又要了杯咖啡。
“那是我和老婆的蜜月,真后悔带她上那儿去了,从此她就常用希腊的男人奚落我,特别是我长了啤酒肚后,哈哈!不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儿的海,你的头发让我想起了一切,太美妙了!蓝得让眼睛刺痛,又无法躲开!你为什么要离开那么可爱的地方呢?……啊恕我无礼!我太激动了……”老人满脸通红,为陌生人的善解人意感动不已。
他说他的老婆已经去世了,每天早上他来这儿吃早餐,下辈子还要去希腊。
虽然不忍打断老人的回忆,他看了看表,还是很礼貌地告了别,为两人付了咖啡钱。
走到街上,发现下起了小雨,他打开伞裹紧大衣,匆匆走入川流不息的人潮。
下雨的时候,或许人的嗅觉会特别灵,他想。
潮湿寒冷的空气中,有鼓淡淡的青橘和莲花混合的香味,蓦然擦肩而过了。
“米罗——!你知道那个周年庆上我见到谁了吗?!”阿布风一样冲进米罗的家门,他有钥匙,进出自如。
却看见法国年轻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电脑正专心作业,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
阿布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这个房子的气氛得适应一下了。
卡妙有些惊异地望着阿布,镜片后墨绿的眼睛却并没有不快,只是也没有其他表情。
“嗨卡妙!米罗在吗?”阿布最擅长的就是从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积极地控制局面他知道就能让别人也忘记。
“在房间里。”卡妙礼貌地回答。
“谢啦~你继续。”阿布笑了笑,溜进米罗的房间。
卷发蓬乱的无业年轻人正躺在床上打游戏,咧着嘴酣畅的样子跟未成年人没有两样。
阿布操起本书就扇过去,米罗痛叫,笔记本被抢了。
一阵吵闹之后,该认命的人从来只能认命。米罗沮丧地坐在垫子上,听阿布眉飞色舞开始叙述。
“没想到他会来我们杂志社的庆祝会!后来才听说是社长大人的关系——整个晚上他就被一堆人围着,我用手机录下来了哦~呵呵,亲眼看到就是不一样!他的口音超级英国贵族哦,用的是ARMANI最深沉的那款,啧啧啧……”阿布就是来发泄花痴的,因为他见到了崇拜的现世偶像——美国地产界一个28岁的外国企业家,因为财产和个人魅力多种原因成为被阿布认定为现代白金男人的代表。
米罗兴致黯淡地听阿布一路长吁短叹,心里鄙视不已。
什么希腊血统,什么家族继承,关他一个小市民什么事啊!纽约这种地方,最有钱的和最穷的人都挤在一起生活,但杜绝交集。
“你干吗不去啊?找到工作了?几千万一个月?”阿布讽刺着,看着米罗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厌恶。
“是呀,几千万我也没兴趣去参加有提琴重奏鸡尾酒遍地的庆祝会,对着个装模作样的地产商流口水。”米罗支着胳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呆。
“喂!你还真以为房子租出去一半就没生活压力啦?我对你的物质要求太惊讶了。”阿布环顾乱七八糟的房间,“这房子的产权可是你叔叔的,小心哪天突然露宿街头咯,到时候别指望我装作认识你。”
“你有完没完啊?没事闲就去吊有钱老头啊!我忙着呢!”米罗终于不耐烦了,卷发和眉毛纠成一团。
阿布鼻子里“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经过客厅卡妙还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写东西,键盘流畅地发出敲击声。
房子里漂浮着YSL最新款的白玫瑰香味,卡妙抬了抬眼镜,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思忖了一下,走到窗前,将窗户全部敞开。
回身,看见米罗垂头丧气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挠着一头蓝色卷发,像不耐烦的动物。
卡妙也没开口,看着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罐啤酒仰头就喝。
大概才感觉到沉默的目光,米罗握着半罐啤酒在半空,下意识地问,“……要喝吗?”突然又觉得很傻,卡妙连别人的杯子都不会碰。
“不,谢谢。”
“哈哈……你们学医的都那么有洁癖?”米罗趴在吧台上,盯着啤酒罐。
卡妙想了一下,“习惯吧。”
“那么,会不会觉得我很邋遢?”米罗的神态像个心虚的小孩,蓝色眼睛从啤酒罐移向望着卡妙,石青色头发的人穿着毛衣,戴着无边眼镜,整洁地坐在沙发上,连键盘上的手指都洁白而干净。
“……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卡妙说了句,因为米罗肆无忌惮的目光垂下眼,然而并不令人讨厌。他想起什么,轻轻说:“对了,这个星期天,有个朋友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