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30
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他那颗子弹是为你承受的!
我说那么好吧,给我一耳光,如果让你满意的话。
但不关我的事还是不关我的事。
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他还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身边的人,下巴埋在膝盖中间,像个委屈的小孩抱着自己——两人一丝不挂躺在客厅地毯上,沙发一片狼藉。
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随即伸手碰了碰毫无动静的人的额头,果然。
他试图将沙加抱到床上去,然而在地上躺了一夜的腰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披上衣服,抓过电话直接拨了911。
“这里有个发高烧的人,麻烦快点派人过来。”
穆丢下电话,揉着脖子走上楼梯,抱着棉被下来将沙加紧紧裹住。
瞥见手表,该死,早上七点钟。
他今天有个重要的交易。
卡妙和米罗赶到纽约中央医院时,沙加还没醒过来。
输液袋里滴着透明的青霉素,高级病房没有一点令人不愉快的味道,躺在一片雪白被褥中的人看似很宁静。
然而卡妙一眼就看见睡衣领口间锁骨上的吻痕。
他走上前,将扣子扣上。
米罗什么也没说,站在一旁盯着沙加的脸,有点出神。
医生走进来,看了看两人,“你们是他的亲人?”
卡妙转过身,“是的。”
“很危险哪,再晚点就转成肺炎了——他的血压比正常值低了很多,贫血也很严重。你们最好注意一下。”
“我知道。”卡妙淡淡地说,“是谁送他来的?”
医生翻了翻档案,“一个叫穆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对吗?”
卡妙摇摇头,“谢谢。”
医生走了出去,米罗看着门关上,转向卡妙。
“谁是穆?”
“沙加的一个朋友。”卡妙回答,抱着手臂站到窗前。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米罗想起第一次见到沙加也是在病房里,手上插满了管子,皮肤白得和纱布差不多;蓦然才发现他比上次还要苍白。
“你说……这和撒加有没关系?”
他问窗前的人。
卡妙望着玻璃外的城市没搭话,半天才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那个穆和他是什么关系?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像被强暴了一样?”米罗蓦然提高了声音,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嘴角上很明显有个新的小伤疤。
卡妙转回头,冷冷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才不管那么多!如果让我碰到那个叫穆的人,我绝对要他说清楚!”米罗愤愤地威胁道,“你们不是从小就是朋友吗?现在他这个样子谁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不像你那么沉得住气,我现在就想去报警!”
卡妙没理会米罗,走到床前摸了摸沙加的额头,烧已经退下来了。
从脸部淤血来看,的确是一耳光造成的。
卡妙皱了皱眉,拿起病历——血液中有很高的酒精含量,大麻和尼古丁残留在头发中,几乎达到可以被控告的值;身体有性侵犯行为痕迹,严重贫血加脑血管中度扩张,肺部轻微损伤。
卡妙丢下报告,不想再看下去。
为什么!
沙加你这混蛋。
米罗捡起病历,因为看不懂上面的缩写和数据一把揉了丢进垃圾桶。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他气急败坏地踢了脚落地窗,在房间里造成很大一声响。
“你发什么疯!”卡妙拉住他,“沙加又不是死了,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自找的?你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米罗有点诧异,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卡妙。
“沙加不是小孩子了,你又不是他的亲人!何必在这儿自作多情!”卡妙的火气让米罗倒愣了一下,“听着,别以为你很了解他!这么多年了连我都不了解,你干吗这么关心?他醒过来只会嘲笑你多事,对他来说没什么是大不了的!”
米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一瞬间他意识到卡妙远比自己更愤怒更悲伤。
“米罗我们回去。”
卡妙径直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米罗看了眼床里的沙加,连忙跟了出去。
纽约连续下了一星期的大雪。
街上的雪可以积到膝盖深,汽车在市区行驶不能超过二十公里,机场也间断性关闭了,交通枢纽几乎瘫痪。整个城市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多数人都呆在暖气开到最大的房间里一个冬天不出门。
今年冬天全球气温降到了五十年历史最低点,这多少让担心温室效应的人松了口气。
穆将满身是雪的车开进车库,暖气吹来,雪在地上落了一圈。
他抖了抖鞋,走进公寓,看见清洁人员已经将客厅的地毯换掉了,工作做得挺不错。
他爬上楼梯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整齐地折好放进纸袋。
环顾了下房间,又将床头的药瓶和眼镜揣进口袋,把那本书和衣服放在一起。
然后他关掉灯,走下楼径直到车库,启动车。
车缓缓滑出上坡时,一个人站在车库出口旁,朝他招了招手。穆下意识停到他旁边,摇下车窗,一股寒气卷进来。
“请问你是穆先生吗?”
石青色头发的年轻人礼貌地问,双手插在厚厚的外套兜里。“我想和你谈谈。”
穆从他的法国口音立即猜到了他是谁,于是露出友好的笑容,“当然,不介意的话载你一程?”
年轻人坐到副座上,穆将车驶入主道,开大了暖气。
“你好,我叫卡妙,沙加的朋友。”
两人都互相有点惊讶于对方的出众外貌。
“我现在正要去医院给他送东西,你要一起去吗?”穆从反光镜看了眼旁边的法国人。
“没问题。”
雪片卷着风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似乎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穆只能放慢速度。
“雪真大,不是吗?”
“跟我家乡的冬天很像了。”卡妙淡淡说道。
穆拨动方向盘,车驶入中央公园下穿隧道,一片红红的尾灯表示这是场漫长的堵车。不过两人都没露出沮丧,司空见惯了并且正适合聊天。
“其实很久前我们就通过电话,你记得吗?真正神奇的是我们竟然这么多年了还不认识,沙加的占有欲实在太有个人色彩。”穆轻松的口吻说道,习惯性从储物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能抽烟吗?”
卡妙点点头,闻到这个人手指间的尼古丁味道时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快——这种优雅而有毒的味道,和沙加有非常相似的气质。
“虽然我不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但是我确信我们之间有很多有趣的话题。”穆带着愉悦的口吻一边吸着烟一边缓缓打动方向盘,“卡妙,首先请让我澄清一下,现在有些令人尴尬的事情令我很苦恼。”
“当然,我想你知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首先,我在医院那边遇到了医生和护士审问式的目光,虽然并不算什么,但对一个绅士来说多少是种侮辱——我没机会对谁辩解,但是此刻你是沙加最好的朋友,这也是我最好的机会——对沙加用暴力的不是我,当然因为没来得及阻止而该担负责任的倒是我。”
卡妙望着穆认真的侧脸,“那么可以告诉我是谁吗?既然你在场。”
“撒加 杰米尼这个人咱们应该都很熟悉吧?他有个长期私人侦探兼助手,就是那个人前天突然从瑞典跑来,跟沙加吵了一架——我不能说谁无理取闹,但是他出手打人绝对该受谴责,我很抱歉没有制止得了。”穆诚恳地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来找沙加?为什么?”卡妙听到这里倒有点吃惊。
穆思忖了一下,“这算是别人的私事,但空穴来风确实没说服力——大家都知道斯德哥尔摩发生的事,撒加现在处在很困难的时期,作为一个突然倒戈共和党的资产家来说,恨他的人太多了,而他又没办法做出解释——伤势上和形势上都对他不利,所以那个助手看不下去了,从道义上认为沙加应该至少有所表示,因为他觉得所有这些悲剧最初都为了沙加才引起的,于是特地来纽约找他,我想连机票都买好了,说了一通撒加多么需要他的话,沙加的性格咱们都很了解,当然马上就火了。”穆无奈地笑了笑,“我们都知道那只金毛狐狸嘴巴有多刻薄,可怜的希腊人受不了侮辱,就大喊大叫起来,最后导致动手。”
卡妙静静听完,穆的口吻很轻松,甚至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卡妙并不在乎这些,他蓦然很担心那个希腊人冲着沙加说了怎样的话——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沙加嘴角的伤口。
“好吧,穆先生,我想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最初我也怀疑过你。”
穆耸耸肩,前面的汽车开始移动,他轻轻踩动油门,车在隧道柔和的光线里慢慢往前挪着。“谢谢——但是,辩解的同时,我也需要告解。”
卡妙猜到了是什么,他只是没想到会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诚恳到令人尊敬的同时,反而有些傲慢的错觉,毕竟他的态度如此优雅得漫不经心。
“我不知道沙加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但我自己无可否认是清醒的,却还是做了件很愚蠢的事——那桩性侵犯的罪名的确该算在我头上。”穆的声音浅浅浮荡在车里,听不出感情色彩。“但是请你一定要理解,我并没有乘人之危的意图,我们并不是第一次了,不可能谁强迫谁——当然前天发生的事是我的责任,才导致沙加发高烧。”
卡妙没说话,这个人几乎无懈可击了,连质问都是多余的。
“我明白了。沙加不是小孩子,这些事作为朋友也没有权力过问,所以很感谢你的诚恳——我只是曾经担心他跑到酒吧那种地方鬼混。”
“你好像很有保护他的自觉呢。”穆笑笑,“放心,沙加是个好孩子。”
卡妙望着前面的车河,对穆的话没反应,却突然问,“穆先生,你也是学医的吧?”
穆点头,“确切的说,是药剂学。”
“那么,你也看到沙加的病历了。”卡妙转过头望着紫色眼睛的人,后者不着痕迹地一笑,是啊,怎么了?
“我们都知道他因为失眠症而长期服用安眠药,所以导致脑血管扩张,这是必然的事;血压偏低血色素偏低,是因为他一贯不会照顾自己,饮食营养原因;肺部轻微受损,因为他在发高烧,毫无疑问;而血液中酒精含量过高正如你说,是因为他前夜喝了很多酒;再来是性侵犯痕迹,你也承认了,我可以接受;可是头发中的大麻和尼古丁残留量,我想我不能接受——对于穆先生你的职业我有所耳闻,冒昧地问一句,是你提供给他大麻的?”
卡妙静静望着旁边的人,丝毫不留情面地质问道。
穆此刻终于有半秒钟的犹豫,心底暗暗欣赏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诚实地答道,“是的。”
“我们既然都是学医的,就该很清楚,像沙加这样体质的人碰毒品的话,他以后的几十年人生会有多痛苦。”卡妙抑制住自己,他很少把事实说出来,因为太残忍。
“我明白。”穆依然很配合。
“那么!”卡妙蓦然提高了声音,为这个人不紧不慢的态度感到愤怒,“为什么给他大麻?!既然知道后果,你是想看到他以后多么可怜吗?”
穆第一次没说话,然而沉默却让人无法读懂。
“我想决不是金钱的原因对吗?他乞求你吗?我不相信——”
“冷静点。”穆淡淡开口道,“卡妙,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是药剂师,我很清楚每样东西的后果。而我绝对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罪恶,我虽然不是圣人,也决不是变态杀人犯。”
“但你很清楚毒品对脑血管脆弱的人有多危险吧。”卡妙冷冷地说。
“当然。”穆高深莫测地敲了敲皮质方向盘,转向卡妙,“但是,你知道……有时候沙加是个多么任性的孩子……又多么令人溺爱。”
卡妙抽了口气,穆心不在焉的口吻令他一时摸不清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沙加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为了你对他的爱,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纵容他了,同时我想说深深的抱歉。”
“你发誓以后不能让他碰毒品。”卡妙盯着他紫色的眼睛,衡量着其中有多少成可信。
“我发誓。”穆答道。
这时前面的车开动了,隧道口的光已经能看见。穆踩动油门,有雪被风卷来扑在玻璃上,视野蓦然一片洁白。
卡妙为他如此轻易的妥协感到不安,他直觉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刻他才意识到,之前觉得这个人和沙加有相似的优雅,完全是错的——他和沙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的温柔是危险的。
车很快停到中央医院门口,穆从后座拿出纸袋,“这些是沙加的衣服,我就不上去了,麻烦你代劳一下。”
卡妙点点头,打开车门,“很高兴认识你,我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穆微笑着朝他摆摆手,白色雪弗莱卷起一阵雪雾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