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紧紧挨在撒加身旁,披着他的大衣,嗓子不知何时已发不出声音了。大衣高级毛料的味道离我很近地散发出来,温暖地贴在身上。他手臂环着我,不停低柔地安慰着,从这恶梦的空楼里走出去,整个巷子里停满了警车,周围都封锁起来。撒加扶我坐进他的车里,一个警官模样的人惶惶跟在他后面。
“梅尔斯特警长,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媒体知道。”撒加在车窗里对他说道。
“我明白,撒加先生。我向您保证——”
“我相信。”撒加答道,前后警车鸣铃开道,车缓缓开了出去。我昏沉沉靠在他肩上,一时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屏蔽在他的臂弯外,感到莫名的无比安心。车平稳地驶着,撒加轻轻摸着我的头,理了理凌乱的金发,又非常轻柔地将我嘴边的血迹擦去。
“沙加,现在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目光还有点散乱,“……真是场恶梦。”
“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撒加的声音像镇定剂在我耳边回响,他天生有让人甘心顺从、依赖的神奇力量。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像个孩子,这样完完全全没有一丝防备地沉迷于一个人的怀抱,而这个人才是第二次见面。
再一次来到撒加的领域,他径直将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他说今晚我或许需要一个人陪。内巴斯医生详细地检查了我的身体,刚康复的手肘情况尚好,其他不过一些擦伤和淤血,全靠撒加来得及时,否则无法想像我会受到怎样的侵害。一旦想到这里,我心有余悸。
和撒加一起吃了晚餐,他还要处理一些公务。我坐在他的大床上,深蓝色的被单将我温暖地包裹,我的金发带着薄薄的水汽散落在枕头上,像是被海水轻柔地包围。我出神地看着,心里竟第一次有种不是滋味的滋味,连自己也不甚明白,或许在受到惊吓之后,对感触变得特别敏感,并且无意识地放纵了自己的眷恋。在我十多年的独自生活中,我早已习惯且满足了,并且以这种清静和自由为乐。我心爱的世界存在于键盘和屏幕后面,整个时空和世界都由我构造着,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关心身后的现实呢?没有人需要我,我也自得其乐,虽然被认为孤僻和迟钝,我当然不介意。
可是今天以为自己会死去的时候,却呼喊另一个人的救援,原来终究是无法独自面对的……我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那种冷湿的黑暗恐惧像水汽般粘在记忆里,就在躲藏在角落里祈求有人来救我的时候……
这时卧室的门轻扣了一下,撒加走进来。我的不安瞬间消失了,这个人潜意识带给我很强的安全感。这和小时候一种已记不清楚的情绪突然有了相同之处——是不是因此我会不自觉地依赖他?
卧室其实很大,是因为整洁却不失情趣的家具才让它不致空寂。米白色的地毯和墙壁上安静地映着家具的空影,深蓝色的大床是屋子里主导一切的中心,甚至牵引了窗外迷蒙的夜景。我就被包裹在这个静默世界的中心,一盏淡漠的灯光从不知何处投过来,将我手中摊开的文字映出一环光圈,其中优美的法文字母像静水一样成为夜的景色之一。
这个世界的帝王在床旁的扶手椅中坐下,深蓝的头发如夜幕般华丽尊贵。我突然很想蘸上墨水描写这个人,用中世纪古典的词句,优美得仿佛鹅毛笔尾轻盈拂过他英俊的脸庞。
“沙加,对今天的事我应该对你生气。”
视线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杂质,深蓝和青蓝的,流动着无声的柔和。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像小孩子的借口被揭穿一样,我只能诚实。
撒加的手指交叉着,手肘放在岔开的膝盖上,稍稍向我靠近了一点,“伤口还痛吗?”
他却说了句不相关的,我点点头,下意识地用舌尖碰了碰唇角的伤口,又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发,我吓了一跳,这是加隆最常见的动作,原来神秘的遗传竟连这样一个小动作都毫无二致地分给了两个人。
见我有些诧异地盯着他,撒加只温柔地笑了笑,仿佛连同刚才的动作都是他的安慰,“你是个很美的人。”
我睫毛抖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指的什么——描述一件瓷器,一幅油画,一个景色,一首诗,一个音符?而他的口气,我以为更偏向于赞美一件物品的外表。是呀,第一次见面的人百分之七十都会惊叹地说,你真美。他们的意思,我能很清楚地了解。
而撒加并不是像随便一个人,他不止用眼看艺术品,还用心透彻里纹。
我淡淡笑了一下,“撒加先生也是。”
他为我的回答愉悦了,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哪里?”
我想了想,这样的问题当然对惯于操纵文字的我是如鱼得水。我用流利的希腊语,用最古典的“阁下”称呼:“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希腊教皇。”
他微微吃惊了,我继续说着撒加国度的语言:“在法衣和王冠下,人们会虔诚地向优雅、成熟的您膜拜。然而当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纽约,他就是上帝有意创造的矛盾与完美的结合了。在礼教、道义、社会和法律中,您拥有它们并且运用它们作为主宰的工具;在欲望、情感、交易和堕落中,您永远是胜者。而白银时代的希腊,就如现在的纽约,集混乱、奢靡一体,散发出诱人的末世气味——而您是其中最美丽的主宰。”
撒加愉快地微笑了,然而他的微笑并没有认同,他当然有自己的意思,却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我。“是沙加的古典现代主义啊。”他用希腊语回答,发音比我更纯正。
我们就像突然发现了一位处在同一水平上的人,先后用法语、西班牙语、希腊语、甚至生涩卷舌的土耳其语,遇到我们都不得心应手的时候就互相蒙混,却了然知道对方的意思,真是个有趣的游戏。
“您非常厉害。”最后我回到英语赞叹道。
他自信而谦虚地微笑道:“您也可以兼职语言学家和多向翻译了。”
“我纯粹是由于职业和兴趣,或者说这两者本是一体而锻炼出来的。毕竟爱琴海和地中海域的文化是和它们的本土语言紧密联系的。”我如实相告,我对原著有着固执的偏好。
“而我么……大概是被父亲从世界各地请来的前后数百位家庭教师逼出来的。”撒加舒适地靠坐在高背椅里回答,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随意闲适的模样。
“你以前都学哪些科目?我猜可以和哈佛的全程课程一较高低吧?”我对他的知识广博度非常感兴趣,能和这样的人谈话已是一种享受,起码不会遇到自己说什么对方无法接话的尴尬。而撒加惊人地了如指掌我的所有话题。
略回忆了一下,“从希腊古神话开始,到NASA最新研究实验……”他有意开了个玩笑,扳着指头,“从七岁起,我每天白天必须接受六个小时的教育,每天晚上接受父亲大人的检验……”撒加仰着头说,“我一直都非常羡慕加隆,总是可以在课堂的窗户下看见他和猎犬在花园里玩。”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撒加会提到加隆。而他的神情这样自若,甚至带有一丝怀念,仿佛加隆是愉快回忆的一部分。我不由迷惑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分神,继续道:“还有父亲从小就强烈灌输的考古知识和鉴定古董的学科……那是他的爱好,所以认为我天经地义地需要那些知识。不过现在想来他是对的,我的确继了他的后尘。”
“我听说撒加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收藏家和鉴定家。”
他礼貌一笑以感谢我的赞扬,“说不上‘EXCELLENT’,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我的父亲才有资格享用这个前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改变了话题问我:“你想喝点什么吗?或者吃点夜宵?”
我才觉得我们光是聊天的确有点单一,他可能有点饿了吧?我想了想还是喝牛奶吧,今晚要是喝咖啡的话说不定会做恶梦。而撒加毫不忌讳地要了杯黑咖啡,我想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浓烈苦涩却暗含香醇的饮料了。一杯纯白的和一杯棕黑的,并排放在托盘中,配了摆放讲究的银勺和方糖,被送到卧房。撒加小心翼翼递给我,再托起他的咖啡杯淡淡尝了一口。空气里粘上了牛奶和咖啡共同的香醇,很温暖的味道。我握着玻璃杯,看杯口留下一层乳白的痕迹,突然有种小时候依恋什么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撒加说,因为仍然不太明白他和加隆的关系……刚才说到加隆在花园里和猎犬玩时撒加的表情,让我无法想像加隆口中那个“恶魔”的含义。
旁边的男人优雅地喝着咖啡,休闲衬衫的袖子恰到好处地挽在手臂上,高背椅中的他仿佛一个英国贵族——他本来就是贵族中的贵族了。我静静盯着他,他终于注意到了,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怎么了?我喝咖啡的样子很奇怪吗?”
我摇摇头,他的亲和力将最后一丝犹豫也消除了。我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和你谈谈关于我的事情吗?”
他稍稍地一愣,随即友好而适当地向我倾近了上身,“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思忖了一下,“……上次和加隆从你公司离开后,其实我一直住在他家。”
“我知道。”撒加说,脸上仍是平静而温和的表情,他对加隆的名字的反应与加隆针对他完全不同,让我几乎怀疑他的冷漠。
“你觉得我和加隆是恋人吗?”我认真地问。目前我们没有对媒体作出任何解释,加隆的发言人对意大利偷拍事件守口如瓶,媒体都以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了。但是我一直有些疑问,加隆为何不公开澄清,这样的绯闻对他的前途不可能没有影响;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明白为什么。
撒加高深莫测地一笑,“加隆喜欢你,而你……我就看不出来了。”
我心一颤,他的回答超乎了我的想像,我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原来我都迟钝到这个程度了。”
他大概明白了,伸手拍拍我的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出现在脑海里,竟是完全不同的意义。“我……根本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直到伤害到他了。”
撒加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因为我的粗心,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了。我直到听见他很重地关门,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我深深低着头,那晚的尴尬和诧异,以及加隆瞬间的眼神都清清楚楚出现在脑中。
“你对他说什么了?”撒加小心翼翼探问。
“住在他家一个多月里,他都非常仔细地照顾着我,每天开两个小时的车回来陪我吃饭,陪我聊天……我很感谢他这样做,却从来没有想过加隆的愿望。直到那天晚上,他看见我在写床戏,就说想跟我做爱——我笑着答应他,然后……然后他非常认真地吻我,他以前从来不碰我的嘴唇……脱衣服的时候,我突然说,就当是为职业而体验一下罢……然后他立即翻脸了。”我如实地陈述着,对撒加我并不觉得有委婉的必要,他甚至可以猜到真相。
撒加一直认真地望着我,抬头的时候碰到他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已经猜到我的无知了。
“那天看到加隆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你——可是沙加,请千万不要自责。我的敏锐来自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我们甚至互相看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思……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加隆无法忍受……这并不是你的错。”他轻轻将我手中的牛奶杯抽出,放上床头柜,然后用他的手包围了我的。
我犹豫着点点头,“谢谢……我知道撒加先生和加隆之间有些隔阂,你或许并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可是当看到你们神似的脸孔,我觉得应该将我的愧疚说出来,而且,你是我两次的救命恩人,你对我来说有着比感谢或者敬佩更加……是的,可能是倚赖和信任……让我有勇气将这件一直困扰的事情告诉你。”
“请不要这样说。”撒加轻轻地答道,“我很高兴你下定决心告诉我,你的信任和依赖对我来说比任何赞美都更加宝贵。请不必介意我和加隆的关系,事实上,我很抱歉让你看到上次公司里的不快,我和加隆的矛盾让你处在之间必定很为难。所以千万别对我道歉,你非常有权利对我倾诉,而我必定有意愿和责任帮助你……毕竟,你是我弟弟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朋友。”
我苦涩地微笑,垂下睫毛,“谢谢,撒加。”
他轻轻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你想对加隆道歉,却很为难对不对?”
我点点头,“加隆虽然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我知道自己伤到他了。”
“是啊,他总把笑容摆在面上,把悲伤隐藏起来——这世界上,也只有我看得见。”撒加有些低郁地说道,我似乎听见他一丝叹息。“但是无论如何,沉默只会让隔阂继续存在,彼此却都在受伤害。”
我不知道他最后一句是在对我说抑或自语,我犹豫了一下,“我会告诉加隆的。”
撒加淡淡一笑,又如阳光般温柔了,“沙加,虽然他一定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敷衍过去,但是他是期待着的。”
我回应了他的笑容,“我知道了。我希望能和以前一样和他做朋友。”
撒加鼓励地握了握我的手,“加隆会很高兴——”他又神秘地小声说:“他也不会放弃的。”
我有点错愕,撒加对加隆的口气甚至是溺爱了,我难以相信那日他对加隆视而不见的态度和将加隆激怒的冷漠语句,在这个男人心里,究竟流动着怎样的情感?
“……谢谢你,撒加。”我真心感谢道。
“能帮得了你,我感到很高兴;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倘若你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力的。”
我握了握他的手,“真的很谢谢,包括今天如果不是你……对了,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理解地一笑,他当然明白我是指加隆。“那么也麻烦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到今晚我们谈到关于加隆的事情。”
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好了,今天出了那种事,你应该早点休息。”撒加站起身,又俯下,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晚安。”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自己睡在他的卧室里,“……你要睡哪里?”
他指指隔壁的客房,“晚安,沙加。”
或许因为牛奶的关系,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天气已经有明显的变化了,虽然风还是冷飕飕,我已经不需要围巾和手套。
此刻我戴了墨镜,裹着深灰色的大风衣站在加隆别墅门口。我尽量躲避了外人的视线,背靠在他大门外的砖石墙上,看见那辆深蓝色宝马在树木掩映的路上出现。车里的人显然没有发现我,车驶进了车库,卷帘门发出柔和的机械声,然后听见发动机熄了火,开门,关门。那个蓝色长发的人穿了件雪白的毛领皮风衣,脖子上的链子闪闪发光,仿佛刚从舞台上下来。我看见他低垂的眉宇下却晃过些低郁。
突然他抬头看见了我,目光刹那一怔,然后他热情地向我走来,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霸道的拥抱。
“嗨!沙加!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拍了拍我金色的脑袋,一边掏出一大串钥匙开门。
“想来看看你。”我微笑答道,跟着他走进屋,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也不打个电话——你等多久了?”他息息挲挲将风衣、墨镜、手表取下来,随意地乱甩在沙发上,见我站着不动,“乱得不愿意下脚了?”
我于是坐下,茶几上乱七八糟放着空的啤酒罐、薯片袋子。看来他起码一星期没叫人来打扫了。加隆从厨房拿出两听罐头,有些无奈地抓抓头:“不好意思啊……冰箱里只有啤酒,好不容易找出罐咖啡,你将就一下吧!要不我给你倒杯热水?”
我并不介意,记得我住这里的那段时间,加隆总是往冰箱里买果汁、牛奶、布丁、冰淇淋一类的,他当我是小孩子啊。现在才恢复到大男人的生活,不过似乎不太健康。
我们在沙发里面对面坐着,他“砰”一声拉开罐头,仰头就是一大口。
“大冬天的,喝这么多冰的东西不胃痛吗?”我问。
他笑了一下,“我又不像你那么娇气……对了,你的手好了?”他的目光停在我手臂上。“已经完全没问题了。”我活动了一下给他看,“……谢谢你那段时间的照顾,要不我还不知道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他稍稍顿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伸手将他手中的啤酒罐抽出来放在桌上,他惊了一下,看我认真地望着他。
“恩……加隆,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既已下定决心,就不再犹豫。
他没想到我会道歉,一时竟有点无措,当然立即挂上了他的招牌笑容,“怎么啦?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是个迟钝的人,所以……有时候我没考虑过自己说的话让对方很扫兴。”我双手放在膝盖上,思忖着加隆的感受。
“哎……其实该道歉的是我吧?我可能吓到你了。”加隆弓着背又拿起啤酒,却没有喝,只捻在手里转动。“不过,我是真的想要和你……”
“我现在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了。”我轻轻说道,他抬起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咧嘴一笑。“沙加,我可能有点急切了——我忘了你是个很麻烦搞定的人。”
“什么——”我生气地撇嘴,“小心我可以告你强暴啊。”
他哈哈一笑,“那又怎样?我的名声也不怕再加一条了——况且那样我们俩的绯闻岂不是更热闹了?”
我瞪他一眼,他凑过来,“我不会放弃的哦!”
我突然想起撒加的预言真的准得可怕。
“作为道歉的补偿,应该可以赏脸陪我吃个饭吧?”
“好啦,就今天而已哦!你先保证不被那些狗仔队骚扰。”
“安啦~~我们走!”
穆终于从欧洲回来了,比预期提前了将近一个月。我去了机场接他,我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望着他似乎晒黑了点点,原来冬天的阳光都可以这么热烈的。
仍是他开车,一边不紧不慢给我讲着游历的经过,他神秘地说晚上给我看样东西。他的摄影器材都放在后备箱里,还有先洗出来的照片夹,我很期待看到这次旅行他寻找到了些什么。
“你的手……已经完全没事了?”刚才出机场时他就问过了。
“别担心了,都痊愈很久了。”
“发生这么多事,我一直很担心啊。”穆微笑着说,“你又是个没有警惕意识的人,说不定被人家认出来还不知道跑。”
他真是了解我透彻,我不禁汗颜。
回到穆的家,他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就从一大叠大小不一的底片中抽出一张,然后从巨大的作品夹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已塑模的照片。
“送给你的。”
那是一张六十公分乘半米大小的照片,穆举在手里站在离我一米的地方。我的视线瞬间被一片迷蒙的灰蓝海面所吞蚀——照片下部是晨光中宁静的港湾小城,如一圈细黄的沙滩包围着占去整个画面五分之四的海面,在模糊的晨曦中可以瞥见尖尖立立灰红的房顶,一座座密密挤挤在沙滩一般的海边,似乎还沉迷在半醒的睡梦中。而雾海像一片纯净的守护神淌在羊群中央,一粒睡眼惺忪的珍珠。
我抬起头,“真美——”
穆淡淡一笑,“在法国南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山顶拍的——我半夜睡不着,就走到山上面,正好看见日出里这片可爱的海。”
“我很喜欢。”对于穆的礼物我也觉得没必要说“谢”这个字,他能体会到我的高兴,就可以了。“作为回报,我请你吃饭吧?”
于是我们去了纽约最正宗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坐在循环寿司前,两杯抹茶、两叠清酱芥末。我很小心地戴了眼睛,将头发扎起来,穆开玩笑说再闹起三角恋就不好了。这里的三文鱼很新鲜,粉红的鱼片被薄薄地切开铺在冰块上,被青柠檬汁浇过一层,再蘸上芥末和清酱,鱼肉原汁原味的鲜美浸入口腔,我享受地一片接一片,而穆更喜欢用咸酱煮熟的鳗鱼寿司,因为他不太敢吃芥末,对生鱼片就敬而远之了。
窗外的夜景像银河一般静谧流泻着,我们慢慢喝着清酒,有一点点醉意,恰到好处。他给我讲着欧洲的夜景,和眼前完全不同的,那种可以使人的心都柔软下来的浪漫和闲适。
“有机会一定要带你去看看——你很适合那里。”他抿着瓷酒碗说道。
“适合?”
“怎么说呢……有时我很想拍个人在画面里,于是大多数时候是想到你。”穆解释着,“因为你的美很古典。”
我又听到这个评价,心里蓦然想起撒加,突然希望跟穆谈谈他。
“恩……我认识了一个人,他也这么说。”我看着酒碗里清亮摇曳的液体,沉默了一下,“……有点让我好奇。”
“哦?是怎样的人?”穆用手肘支在桌子上侧脸望着我。“很少见哪……会让你感兴趣。”
我笑了一下,“他是加隆的哥哥,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加隆。他有种气质……就像一位教皇。”
“教皇?”穆有点吃惊于我如此高的评价,“那是位希腊贵族了?站在斯尼旺悬崖宫殿里,俯视众生的那种人?”
“很巧,他的确是希腊人。他非常优秀、知识渊博、对人彬彬有礼……”我有点语无伦次,因为怎样也找不出个囊括撒加的词;而我想要表达的,并不是他如何出色。“穆,记不记得你上次说,我其实一直缺少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我终究会找到……?”
他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或许第一次在我眼里发现了迷茫的神色。
“遇见撒加的时候,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清楚地看见穆专注的目光里骤然有诧异地一晃,而后他的神色变得有点复杂,我形容不出来。他轻轻握起酒碗抿了一口,然后以若有若无叹息的口吻道:“我还真想见见这个人——正如他的名字,是个SAGE。”我正要问为什么,穆微笑着说:“可以告诉我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吗?”
我思忖一下,还是决定不要把第二次的遭遇告诉他,“在报纸上你也看到了,我在街上被加隆的影迷追击,有人目击加隆救了我,其实那个人是撒加。”我握着抹茶杯在手心转动,温热而粗糙的触感粘着掌心的皮肤,有种倦意。“……他正好路过而且看到了新闻,就立即将我带走了。我骨折的伤也是在他住的地方让他的私人医生治疗的。”
“原来如此……看来消息不可信。我还以为是加隆来得那么及时……”穆若有所思道,“然后媒体在接下来一个月里似乎找不到你的行踪,难道你都住在撒加那里?”
我摇摇头,“当天加隆就将我带回他家了。”
“我记得加隆脱离了他的家族、放弃了他的遗产,是不是和他唯一的亲人撒加不合?”穆敏锐地问。
“恩……是这样。”我承认,却不愿意将他们的事过多告诉别人。
“撒加就是那个有名的克莱门德财团的总裁吧!原来这么年轻。他那种人在一个地方都不会呆太久吧?”穆没有再问兄弟间的事。
我这才想起撒加常年其实都在国外,能认识他是很巧合的。
“记得财团总部是在希腊,直接继承了创始人——就是他们父亲的地盘。那么撒加应该大部分时间在那边才对。”
“我想他在纽约也不会停留多久了吧……”我突然有点黯然。穆看出了我的心思,善解人意地拍拍我肩膀,“他是个怎样特别的人?你会这么念念不忘?”
“……我在意的不是他有多么优秀……”我有点迷茫地将头埋在双臂间,穆接口道:“而是他有特别的地方吸引你吧!”
我瞬间觉得很感动,穆一向非常能体会我的意思,他甚至比我更看得清楚。
“恩,我想大概是这样。”
“你呀……竟然突然会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我都觉得诧异呢。”穆笑起来。
“怎么说呢,撒加先生让我感觉很安心……或者很熟悉。就像……”我突然顿住了,我小时候的事情穆并不太知道。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从传送带上拿下一盘吞拿鱼酱寿司。
“这味寿司的精华就在于尾部的一叶生黄瓜——将吞拿鱼比较粘腻的口感调和为清爽。尝尝吧?”穆一边说一边将其中一个寿司夹进我的碟子,“不要蘸芥末,试试原汁原味的调和。”
我咬了一口,没有黄瓜的话就像吞拿鱼面包一样平淡了。穆说得果然没错。
后来我就没有再说起撒加的事,穆也没有主动提。他知道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一向很陌生,撒加的出现困扰了我。
后来穆开车送我回了家,我将他的礼物挂在卧室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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