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1
我不敢回想某个瞬间,天空的蓝,荀麻的白,都化开成一片雾气升腾起来,浓烈得无法睁眼,在铁轨尽头蓦然消散;我或许回过头,或许并没回头,或许一切都不为真。
只有再见,轻轻地刺痛着喉咙。
薄薄的浮冰从岸边的冻土上融解,随着水流被冲进伊泽尔河,在微弱的冬季阳光下像起伏的鱼鳞微微发亮。
姜白色的拉布拉多犬兴奋地在芦苇地里奔跑,不时转头停下来看看主人,舌头吐出热气。几天时间,大概是心情好的缘故,它就长胖了。
阿尔卑斯山静静屹立在伊泽尔河的尽头,积雪反射着阳光。
米罗手揣在兜里,卡妙拿着狗的项圈和绳子,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到格勒诺布尔第六天了。
每天早晨他们来这里散步,白天卡妙在医院陪父母,米罗有时也跟他一起去有时自己在城里瞎逛;晚上他们一起吃晚饭,回家,卡妙看他的专业书,米罗和拉布拉多满屋你抓我咬,最后终于把它赶到后院的窝里,还要狂吠几声。天黑得很早,河水和积雪的味道叫人想睡觉。
“你给纽约那边打电话了吗?”
米罗回过神来,“啊?哦,打了,不用担心。”
卡妙不再说什么,低头握了握项圈。
“走过来一点,地上有冰很危险。”米罗拉了他一把。
卡妙踉跄了一下,踩倒了一片芦苇根。
然后米罗就拉着卡妙一起走。
“……曾经有一次,我让沙加掉进了河里。”卡妙突然说,“记得就是随手拉了他一把,地上有冰,他就那样从河堤上摔下去了。”
米罗望了他一眼,放慢了脚步。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很多年里,我经常想,如果那个时候周围找不到人——那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卡妙有些出神地望着伊泽尔河,薄云遮住了太阳,河水变得灰绿,像他眼睛的颜色。“这种事都是后怕,却一样的叫人恐惧。”
“既然根本没发生,就不要想了嘛。”米罗拍拍他的肩。
卡妙摇摇头,“我也知道,可是竟然能让人心惊胆战这种感觉——我不敢想像、如果没人把沙加急时救上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傻瓜。”米罗笑笑,“我打赌沙加早就忘了这事了,你还耿耿于怀。”
卡妙撇了撇嘴,“可能吧。”
然后他们继续并肩慢慢走着,吹来一阵风,夹杂着山上雪的气味。
拉布拉多犬不时绕回来在卡妙脚下蹭蹭,对着他们叫几声,卡妙摸摸它的头顶,于是又欢快地跑到前面去了。
“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到美国去了,也不会认识你了,米罗。”卡妙自言自语道,他还在想这个话题。
“啊?”米罗挠着头发想了想,“你是因为沙加才去美国的?”
卡妙抬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我可以在法国完成从本科到博士的学位,但是因为知道沙加在纽约,正好有个硕士交换项目,所以……”
米罗有些恍然大悟,放下抓着头发的手,又停在半空。“妙妙,我真羡慕沙加呐。”
卡妙想起米罗曾经问他的一个问题,顿了顿,没说话。
“明明有那么关心他的人在,他却不怎么珍惜自己……”米罗坦诚地说道,两人无意地停了下来站在一片芦苇地里,风吹着头发在脸上跳动。“刚认识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几乎是完美的,你看,诱人的容貌和气质,聪明的头脑,那么年轻就在纽约有自己的事业地位,找他帮忙也很随和……我承认自己崇拜他吧,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又总觉得其实不了解他——无法捉摸,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神奇的一个人哪。”
卡妙淡淡地笑,“用这些价值观衡量的话,他当然是个完美到令人羡慕的人。”
米罗眯着眼,努力组织着语言,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讨论这个话题——米罗一直觉得心里有块东西,不明不白的,所以现在突然要表达出来有些苦恼。
“呃……后来他发烧那次、我们去医院?说实话我被震撼了一下,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呀?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谁都有痛苦,但至于要折磨自己吗?世界上有什么事不能忘记,需要一辈子惦记着?连我都不忍心,妙妙你看到肯定更伤心了……”
卡妙低下头,脚尖刮过秋天残留的芦苇根。
“所以……沙加给我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米罗喃喃,“因为他……其实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你、我、撒加、他的朋友……”
卡妙还是没发话,把手里的项圈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两人沉默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慢慢走起来。
卡妙咬着嘴唇,墨绿的眼睛冷得落寞。
“如果……你知道有一天爱你的人都会离开——那你会不会情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这些人?”
“什么逻辑!”米罗打断他,“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人反正都要死,那还干吗出生!?反正都要饿,还干吗吃饭?这么简单的道理!”
卡妙动了动嘴角,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幸福。有些东西,求之不得的,却那么简单就明白了。
狗抖动着皮毛跑回来,嘴里咬着个不知谁遗弃的旧网球,停在两人面前摆动尾巴。
卡妙蹲下身拍拍它的脖子,抓住下巴将网球取出来,想了想,将项圈给它戴上。“麻烦你牵着它,我把这个扔出去过后它肯定又要捡回来。”
然后卡妙抬手把网球扔到芦苇丛中,狗兴奋地又叫又跳,米罗龇牙咧嘴拉住绳子,“这家伙力气真大……”
“我们往回走吧,我得去医院了。”
米罗看看表,把狗绳绕在胳膊上,跟着卡妙转身走上河堤。
那个下午,那双绝望的尖刻的蓝眼睛,关于死亡的一段话,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被他吸引的目光了。
总怀着希望,其实从一开始就看见了绝望。
最爱的人有一天会突然永远离开自己,突然得措手不及,刺痛喉咙。
但没有任何办法。
事情只会改变人,人永远改变不了事情。
能做的,只有这样默默陪伴在身旁,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带走,把每一瞬间的画面烙在记忆里,为在以后失去他们的旷远岁月里不感到孤单。
那样的一天……
米罗并不是不愿意陪卡妙呆在医院里。他只是逃避着那个女人的笑容,明明那么温暖善良,却只会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痛苦。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卡妙说,她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近在眼前倒计时式的感情,谁也无法忍受。
所以情愿漫无目的在格勒诺布尔小街上独自走到黄昏。
他只能把所有爱给卡妙。
世界上可爱和悲伤的东西太多了,但心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反而比较幸福。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必须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否则失去会让你措手不及。
橱窗里有一面镜子,米罗瞥见自己走过街角的模样,便咧起嘴角笑了笑;绿灯亮起时,表情还留在脸上,忽然又觉得那么寂寞。
翕动了下嘴角,笑容慢慢软化开来,他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