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1

EPISODE 21

 

这是间很阴暗的小酒馆,在街角一拐往下的楼梯后面,地下室门缝泛出幽幽的黄光,一荡一荡。我知道一个说法,尼古丁迷惑头脑,时间迷惑心灵,酒精迷惑肉体;我这种人属于神经兮兮最怕失去理智的,况且算是在逃亡中,所以不敢抽烟,光是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儿不是什么高级地方,连个调酒的人都没有,喝来喝去还是那几样,到后来我觉得很不够意思,就一连叫了五杯Tequilla摆成一排在面前,狠狠吞了口盐,咸腥味还来不及传到大脑时仰头连贯地一口一杯都喝光了。我捂着喉咙闭眼享受燃烧的感觉,朝老板推过来的柠檬摆摆手,他正拧着几乎见底的Tequilla巨大酒瓶,里面一大半都是我喝的。

这间酒馆人少得可怜,吧台上只有我一个人;角落那边桌子后面一个人过来搭话,酒精终于慢慢有了作用,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此刻算是我人生少有的经历。首先我从来没惹过搞政治的人,其次我从来没有被谁威胁过,再其次我万万没想到尊严也就值这么点钱,面临存亡选择时,有些平时抓着不放的东西其实根本来不及在乎。

我没注意已经过了多少天,总之我知道有人在找我,这种游戏就是考验耐性而已。有几次我怕自己心里不舒服,就刨根问底地自我剖析,最后得出结论,原来人远比想像中的贱。

我醒来时才发觉自己刚才趴在吧台上睡着了,老板背对着在一小撮灯光里看报纸。我懒得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什么时间,总之墙壁上还贴着圣诞树和天使的剪纸,傻冒。这老板要么是光棍,要么他女人是个肥婆,买回来99美分十张的海报到处贴,沙发套却百年不洗,地板缝里全是去年不知道什么节日的纸屑。

我越来越恶毒地编造出一条条罪状,盯着手里的杯子,想朝那人背后摔过去。

“先生,您还要喝点什么吗?”

老板好像发现我醒了,转过身来开口问道,看着我的空杯子讨好地笑容满面。我已经看了一晚上他这样的表情了,好像他仓库里有成千上万种好酒要慢慢展示出来。

都懒得捉弄他了。

“现在是几点?”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估计快天亮了。

他看了看表,嘴角带着很讨人厌的笑,“下午两点半,我的先生。”

我痛苦地撑住额头,坐直了身,伸手翻了翻口袋,只有两张钞票;于是把一百美元的丢给他,思忖着寻找下一个鱼龙混杂之地。

“不能刷卡吗先生?这儿早就打烊了,我身上的零钱可能不够找给你。”

“无所谓。”我敲了敲吧台,示意他少废话。我的信用卡早被监视起来了,刷一分钱就完蛋。

他把身上的一把零钱掏出来给我,我叹了口气,揣进大衣兜,有点步履不稳朝门口走去。我又突然停下脚步,倒回去,那人疑惑地看我几下取掉手腕上的表放到吧台上,“喂,我需要现金,看看这个。”

他拿起劳力士在手里掂量,仔细左看右看,“先生这年头假东西做得太像了,我不敢说……”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后面有编号,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洛杉矶随便哪家分店。”

他果然是不识货又贪心的人,想了想,“您看,我身上除了您刚才给的一百美元也没其他了。”

哈,我笑了一声,提起他手里的表,转身就走。

“等等先生!”他又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再加一百怎么样?”

我拉住门把手,回头看了他一眼,“三百,随你的便。”

他咬了咬牙,一脸不甘,好像吃亏的人是他;“OK OK,先生我就算帮您一个忙……”

我耸了耸肩,这只表的价钱是三百美元的十倍。不过这种时候我也只能卖给这种人。

揣着现金,我戴上墨镜,将金发塞进大衣领子里面,再扣了顶和衣服很不配的棒球帽,走出地下室小酒馆。

 

撒加在报纸上放出他将在洛杉矶进行一个投资项目,近日已到达本地的消息。这是在和史昂接触之前最后的办法了,他希望沙加能看到,然而又觉得他即使看到,跑来向自己求救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至少让撒加自己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保障。

这是到洛杉矶的第七天,沙加原定的机票在这天下午飞回纽约。然而他当然不可能去机场,倒是撒加去了,还派人用了本假护照冒充沙加的名字登机,试验很灵,这架飞机就晚点了一个半小时起飞,据说有CIA的人上机检查。撒加在候机大厅里看着慢慢驶往跑道的波音747,手插在裤兜里,有点寂寥。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和史昂谈判。

他要的东西不能落到史昂手上,而史昂要的东西他手里有。

撒加额头靠在玻璃上笑了一下,他这辈子还没做过这么直接了当的交易。

有穿着机场制服的小姐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儿站了很久,飞机早就飞走了;女孩目光里满是对这个忧郁男人的迷恋,她身后还有几个同样穿制服的女孩踌躇着,心里期盼着他能接受她们的服务。如果是平时,撒加很乐意和她们聊几句,说不定还有共进晚餐的愿望;可此时他只觉得心烦,一言不发地就走开了。

机场大厅外的天空一片灰紫色,夜幕降临。撒加走进停车场,身上的手机嘀嘀响起来。

 

沙加手揣在大衣兜里,压底了帽檐,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一间不收入场费的PUB。

重金属摇滚狠狠撞击着耳膜,压在胸口。

他有点后悔,这样的地方受不了呆一整夜,然而他不想马上在门口那些人的目光底下又退出去,于是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叫了杯伏特加。

舞池里挤满了人,各种肤色映着蓝光像妖怪似的在幽暗灯光下晃动,不时有人冲着DJ怪叫,然后所有人爆发出一阵狂吼,使劲摆手臂。沙加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PUB里人满为患。大多是年轻人,身上脸上穿满了环,在舞池里群魔乱舞。沙加看到墙上喷的字才知道明天是新年,难怪今晚这么热闹了。这么说来,自己已经逃亡八天半了,以后是不是该写篇什么漂流记。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此刻PUB里已经坐满了。

“嘿金发美人,为什么戴着帽子?”

一个墨西哥口音的人好奇地问沙加。这种地方戴着棒球帽的确有点奇怪。

沙加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说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另一个人用西班牙语问他的同伴,几个人大笑起来。

沙加不想惹事,起身正要走,那个墨西哥人一把揭走了他的帽子。

另外几个人吹起了口哨。

沙加冷冷看着那人,他以为沙加要来抢帽子,急忙丢给对面的同伴。

“嘿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男人,既然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就别装了吧。”

沙加心情越来越坏,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就走,没想到墨西哥人一把拉住他胳膊,一股蛮力把他拽了回去。一群人兴奋地大叫大笑,拿开瓶器敲着桌子,“陪我们玩玩,陪我们玩玩!”

墨西哥人正得意地朝同伴笑,一个撞击狠狠打在他门牙上,他嚎叫一声,拿手包住嘴巴。几个人还没回过神地看沙加摸了摸手肘。

墨西哥人满嘴是血,牙齿掉了一颗,埋在膝盖上哭天喊地。

一群人当然霍霍站起身,翻过桌子要堵沙加,沙加已经跳出沙发挤进跳舞的人群。“抓住他!”他们大叫着拨开人群,PUB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怒骂和叫好,挤得更厉害了;沙加在人海里拼命往门口拨,后面一个大学生扯住他头发,他转身就是一脚,那人朝后仰翻倒在别人身上。整个PUB都疯狂了,最令人兴奋的节目莫过于打架,并且是一群人对一个人。

沙加的额角很快挂了彩,然而对方也捂着肚子满脸是血,又上来一个,沙加心知不能这么下去,他从小到大没打过几次架,更没有一个人单挑过几个。一路往门口退着,沙加在楼梯上狠狠用膝盖往追自己的人胸口顶去,那人缓不过气来正好把狭窄的出口堵了,沙加转身就往外跑,PUB里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口哨声。

街上人非常多,都挤着狂欢新年前夜。沙加只觉冰冷的风刮过伤口刺刺地痛,又哪顾得上,一边拨开人群一边跑;后面的人追出来,大喊着抓住他,于是满街的人都跟着喊,兴奋不已。沙加在心底骂着,金发扑得满脸都是,血从眉毛滑下来粘在睫毛上,他伸手抹了抹,周身都在痛——大概过久了蜗居生活,很快他就感到肺活量不够用,因奔跑而几乎喘不过气来——天哪,他可是评论家;而后面的人是活蹦乱跳的大学生,距离慢慢拉近了。

转过一个街角,张皇的人群被突然穿过来的人吓得两边逃散,沙加撞在一个来不及躲开的人肩上,觉得胸口一痛,踉跄了几步。这时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在喊,找到他了!快过来!沙加下意识望去,是个拿对讲机穿黑西装的男人——瞬间心里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沙加推开人就往前跑,而那个男人也在后面追来——沙加心里骂了句完了,更是不择路在街上奔命——他想到这个词,觉得万分贴切;转头看了眼,那些大学生似乎被拦下来了,整条街的人都好奇地站着,看几辆黑色轿车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发出尖利的刹车声,更多的车辆因被堵住而不停按响喇叭;沙加拐上车道在车辆间穿着,心想这一幕肯定非常好莱坞,更多的人站在路两边兴致勃勃地看,他们大概以为在拍电影。现在被追到的后果就不是一般严重了,沙加却无法再保持速度,胸口一阵窒息,到路口时面前突然横过来一辆车,沙加猛地撞到上面,天昏地旋——后面追来的人一把按住他肩膀,沙加被撞得一时手脚无力,心里后悔刚才不该打架……突然满街人发出一声惊呼,就听见身后一声“砰”的巨响,那辆横在面前的车被正面开来的另一辆车撞了出去,车前盖“砰”地扭曲了弹开,玻璃碎了一地。沙加缩着脖子怕被玻璃伤到,抓着他的人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直直朝后倒去。沙加诧异地站在原地,看见撒加站在自己面前,脑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撒加拉住他的手就往那辆半路撞出来的车跑,“给我进去!”

沙加愣生生被一把推进车里,刚坐起身就看见撒加挡在车面前,和追过来的人大打出手——沙加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皮上的血,又使劲睁眼看那个蓝色头发的身影——撒加?然而很快他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被正在打架的几个人吸引了。他们一看就是都经过了训练,打起来格外抢眼,几乎就是电影里那种场面——沙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情,看撒加一拳过去那人后脑着地竟然很爽……然后再一脚踢到侧肋骨,对方惨叫一声,又一个人上来……沙加回过神,正要伸手去发动车子,突然一个冰凉的硬东西从车窗外伸进来抵住了他太阳穴。

拿枪的男人一脚踢开车门,把沙加拽了出来,胳膊从前面架住他脖子,枪抵着脑袋。

撒加停住了动作。

地上躺着几个人,呻吟着爬不起来。

街口被看热闹的人严严实实围了起来,这时看到枪,都尖叫着跑散了。

“你是什么人?”

拿枪的人疑惑地问撒加,他其实并不确定可以把他们的目标当人质,只是一时急了。然而看着这个神秘男人这时的表情,他庆幸自己做对了。

撒加把挂在脖子上碍事的领带扯下丢掉,看了眼沙加,当然就看到他半边脸都是血,太阳穴上有一支解开了保险的C380手枪——“带我一起去见史昂。”他冷冷地说,如果刚才打架时自己其实是冷静的,那么此刻他心底的愤怒正无可抑制地无端窜起来。

“你是什么人!?”男人又吼了一遍,面前的人有种令他心神不宁的压迫感。他紧了紧手里的枪,拿膝盖抵住沙加。

“告诉他,撒加 杰米尼要见他。”

男人急忙示意他的同伴拨通电话,低低几句后,他们的部长先生说把人都带来。

黑色轿车开了过来,撒加走到依旧架着沙加的男人面前,摊开双手,眯着眼轻蔑地说:“你也听见了,史昂要求把人都带到,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还在紧张什么?”

男人狠狠盯着撒加,确认他不会有所动作也跑不了,慢慢放下了枪,一把推开已经没有意义的人质。

撒加接住踉跄的沙加,心瞬间才落了地。

沙加仰头盯住他,不等撒加开口就冷冷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来参加一个投标会,正好碰到你,行了吧?”撒加咧了咧嘴,嘴角渗出点血。

沙加低下头,洁白的脸上血已经凝固,结的痂扯着皮肤刺痛。他紧紧闭着嘴唇,从撒加手里抽出手臂,不再理他,径直走到黑色轿车前配合地坐进去。

撒加对着他背影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也跟着坐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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