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ars of Being Wild
写给自己 巴黎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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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那么寂寞,却还是擦肩而过;装作不经意望进你的眼睛,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再也无法忍受的痛苦,在城市喧嚣的角落里狼狈恸哭,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没有人能跨出这一步,竟然情愿背过身痛到死去。
他写下这段话,笔尖停在纸上一动不动,雪白的纸上已浸出一团丑陋的墨迹。空气中飞扬着细碎的灰尘,什么声音也没有。下午的阳光白炙得像死亡,蓦然被抽空了。
EPISODE 1
一只橘子被毫不留情地剥开,汁水像喷雾般扑上细莹莹的指甲,在阳光里闪闪发光,雪白的橘梗落了一地板。
他眨了眨无聊而困倦的眼,冷不防一咬满口是酸,光裸裸的大半个橘子随手就被扔到阳台外去了,树叶唰啦响了一下,又只剩星期天下午的寂静。
“嘿!怎么扔外面去了!别烂在我窗户底下,招蚂蚁……看你剥得满地都是!”头上包着块花布的米罗从厨房伸了个头,蓝色的卷发从包头布杂草似的蓬出来,他冲窗户前悠闲躺着的阿布罗狄扬了扬抹桌布,“人家就要来了!你存心的是不是?”
湖蓝色头发的人抬了抬嘴角,正用洁白的纸巾擦去手指上干涸的汁液,懒洋洋地嘲讽:“你吃不起饭也不关我的事。倒希望这次是个不刮胡子的无业男,跟你一起烂在这儿,我就再也不来了。”
米罗连忙摸了摸下巴,“不会吧……那么明显?”
阿布罗狄瞅他一眼,纸巾被揉成一团又顺手滚下窗户。
米罗咬牙丢下抹桌布“砰”地拉开浴室的门,然后听见一片翻找东西的碰撞声。
“叮咚——!”门铃这时响了。
阿布趁米罗刮到脸大叫,几步起身走到门口,想抢先看看这次的房客是什么模样,跟自己审美观有违的就直接赶走了。
门“吱”地响了,下午的阳光猛然照进屋里,在视网膜上白亮地一晃。
外面站着个石青色头发的年轻人,背着光显得尤其单瘦,阿布适应过来时发现一双墨绿色眼睛已经盯着自己,淡淡带些疑惑,空气却突然清凉了下来。
“请问——”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Z字母无意识发得稍微重了点,新房客踟躇地开口,“这有一位叫米罗的先生吗?”
阿布明白了他目光中的疑惑,好笑之余突然对这个略带腼腆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一笑,“进来吧,没找错地方。”
年轻人听到阿布说话后稍微惊讶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看错性别了。
米罗从浴室跑出来,脸颊上明显一道忙乱的痕迹,看到来人他嘿嘿一笑,忘了自己头上还绑着可笑的花头巾,“嗨!刀片该换了……我是米罗!你可真准时,你是那个——”
“卡妙。”石青色头发的人说出自己跟法国一位作家相同的名字。看着米罗的模样他没什么反应,目光仍是淡淡的,好像离哪个圈子都不会靠近。
“哦!对!卡妙卡妙……很高兴见到你。”米罗肆无忌惮打量着他,和刚才阿布预测的完全是两码事,心里不禁一阵得意,“随便看吧,包水电气免费WIFI上网,空调洗衣机烘干机洗碗机俱全,还有这附近找不到的好价钱……”
卡妙似乎没听他滔滔不绝,已跟着阿布走进房间;米罗猛然想起头上的花布,愤愤地一把扯下来,急忙跟进去。
这是套顶楼小公寓,两间卧室,客厅和厨房相连,单浴室,还有间阁楼似的斜顶书房,被米罗当储物室了;在纽约布鲁克林区一片安静的街区,米罗西班牙亲戚的产权,他来美国念大学就一直住着。现在毕业一年多了刚辞了份工作手头越发紧张,于是准备找个合租人。
阿布罗狄是他的大学同学,瑞典人;有份曼哈顿杂志设计工作,比米罗混得好得多,自己在外头租房子,今年年初还分期弄了辆MINI CUPER每天往返布鲁克林大桥。
卡妙走进要出租的卧室,径直走到窗户前,下面是一条小街,梧桐树只长到半楼高,路边停了几辆车,阳光白晃晃晒着对面的灰色房顶,阁楼窗半开着,摆了盆快枯萎的小植物。远处看得到曼哈顿的高楼森林,算是个不错的视野。公寓都是木地板,米罗趁他们不注意把客厅地上刚才阿布扔的橘子皮捡起来却一时找不到扔的地方,心里咬牙切齿骂着。阿布很难得地对陌生人态度挺好,带朋友的房客又到厨房和浴室看了看,米罗暗自松了口气,要是阿布看不顺的人,自己房子就别想租得出去。
“是的,我是法国人,过来念硕士。”卡妙坐在沙发上,礼貌性的拿起杯子却并没凑近嘴边,“我对这所房子没什么意见。还有……”
米罗盯着他肩上石青色的头发,眼睛感觉挺清凉,心里不禁觉得有趣……虽然带法国口音,他声音蛮好听,很有教养似的,大概是典型的法国人。而且又还算是学生,应该比较好相处吧。米罗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两人都盯着自己,张大嘴“啊?怎么?”
阿布白他一眼,“人家说同意先租半年,问你房东先生意下如何呀?”
“啊哈哈,没有问题!半年是吧?”米罗挠挠头发,忙摸出合同和一堆文件。
“卡妙你读什么硕士啊?”阿布眨眨眼,心想这两人倒还真撇脱,互相也不了解一下,枉费自己今天专门跑过来看热闹。
卡妙仍端着橘黄色的橙汁,没有要喝的意思,“医科。”
“啊!”米罗怪叫起来,指着卡妙:“就是拿手术刀的?!在那种超级恐怖的灯光下割肉?”
卡妙似乎被他的举动愣了一下,“我虽然是学外科,也不一定拿手术刀。”
“哇~怪不得那么酷,看你的手指我还以为你弹钢琴。”阿布随便地肆意打量着旁边的人,觉得把邋遢的米罗交给他应该可以放心了。他不随便用别人的杯子就看出来可能有点洁癖,学医的职业病,对于房客来说是件好事呢。
米罗被家里逼着读了三年国际金融,现在拿着文凭到处寻食。从小他就没扮演过很顶峰的角色,什么事情都是,在家乡是个普通孩子,只身到美国来也没被谁寄予厚望,毕业拿的不是一等学位,前几个工作经验也没任何精彩。这年头这样的人太多了,米罗因此不停换工作,捏着自己的资料,坐在面试室外的椅子里无精打采。
斜眼看旁边的应聘人,歪着斜着在椅子上,明明是一条船上的,却似乎各在想各的高深问题,只有目光暴露一样的空虚。
想起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那个法国年轻人脸色苍白从房间里走出来,吓了米罗一跳。偷偷看半开的门里面,电脑屏幕幽蓝幽蓝,一桌子的速溶咖啡包和堆积如山的资料,一看就是奋战了通宵;问他半天才搭腔,在写论文,要发上什么SCI检索……米罗也没听懂,看着他墨绿色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细细的红红的怪可怜。于是他自告奋勇地突然说,为了庆祝今天找到新工作,晚上我下厨!
卡妙站在池子前满脸是水愣了一下,淡淡看了镜子里的米罗一眼,“哦。”
头顶上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米罗回过神,从椅子里撑起来。心里想起自己的烂厨艺,早知道还不如带个披萨就得了。
二十分钟后米罗从电梯走出来,简历哧啦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奶奶的!”
手机在口袋里滋滋地震动,米罗一边走下地铁楼梯一边摸了半天才摸出来,阿布的声音瞬间粘满耳膜,一个什么杂志社周年庆问他要不要去,米罗没好气地拒绝了,阿布大骂有各界高层和投资商,你个无业游民连自我推销都不会啊,烂在养老院去吧!然后电话挂了。
米罗搔搔脑袋,“养老院啊……”
地铁里飕飕刮着风,已经有人穿毛衣了,纽约秋天眨眼就过。
人们拥挤在站台上,铁轮子碾着铁轨从黑漆漆的洞里钻出来,发出巨大的刹车声,嘈杂的风卷过裤脚,又钻进洞里;对面站台的人疯狂地开始移动脚步往车厢里挤,空气中充斥疼痛的尖叫和黑人的咒骂,米罗抱着胳膊站在这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黯淡。
身边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紧紧抓着她脏兮兮的绒毛兔,表情冷漠。
米罗望着她苍白的小脸,觉得有点恐怖。
黑洞里轰鸣声由远而近了,人们推着往前挪,无数棕色的黑色的脑袋涌动在视线里,米罗心想这趟可能挤不上了,反正还早。
地铁终于停下来,门整齐地打开,一片躁动。
站在混乱中间的米罗听天由命了,看着小女孩的妈妈一边拉着女儿一边拼命拨,终于跳上了车。门在她们身后合拢,站台上留下一片抱怨。米罗心里倒莫名其妙挺高兴,他抬眼,望见车厢玻璃里有一个金头发的人,在一片幽暗混乱中蓦然仿佛看到了淡淡的安静光晕,印象里成了副瞬间的画面。
回到家看到卡妙坐在阳台上,披了件衬衫,刚刚起床。
打了声招呼,米罗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厨房,临时翻出来本书,挽起袖子胸有成竹。
大概两个多小时后,卡妙已经看完一篇PAPER,发现房东还在砰砰乓乓地忙活。他犹豫了一下,推开厨房虚掩的门,一股番茄酱和橄榄油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
米罗大概被吓了一跳,看到卡妙的目光,咧了一半的笑再维持不住。
“那个……不好意思,再等一下。”
“没关系。”法国年轻人出于礼貌,让自己别把目光放在乱得一团糟的背景上,面前的人似乎已经够难为情。“有什么能帮忙的吗?”他轻柔地问。
米罗心里一阵感激,墨绿色的眼睛让他突然想起了故乡的池塘。那种欧洲阳光下,一片橄榄树林中的绿色的水,清凉到冷冽。
为了掩饰走神,米罗装作忙碌起来,“呃……你也看出来了,我很少下厨。不过什么事只要多练就熟了是不是?”
“是的。”卡妙靠在台子旁,其实住进来一个星期了两人还没怎么聊过。
“你的论文写完了吗?”米罗用勺把番茄酱刮进锅里。
“还早,只拟好了提纲,明天约了拿给教授看。”
“哦……当学生也很辛苦啊。”米罗埋头笨拙地搅动意大利面,滋滋地冒出热烟。“想我当年,似乎什么都是混的,四处抄来就凑成了哈哈……所以现在老被炒鱿鱼吧。”
“庆祝你今天找到新工作了吧。”卡妙记起早上他说的话。
“哈哈……你倒提起我的郁闷了。”米罗干笑几声,“阿布说我以后只有死在养老院。”
卡妙不知说什么好了,思忖了一下,“你去收拾桌子,这里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