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篇1

穆篇

 

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这是座被小河一圈圈围绕起来的城市,地处西欧和北欧之间,夏天天空是孔雀蓝,冬天被薄薄白雪覆盖。这个国家的人喜欢把房子漆成五颜六色,如同他们女人的农妇式大裙子;然后窗户框刷成白色,栅栏刷成黑色。

这里居住了不少犹太人,因为很好分辨,土生土长的荷兰人长着一头金发;在战争中他们被德国士兵活埋了不少,夜幕降临却在壁橱里依旧听莫扎特,一枪过去一声不吭就死了。而与此同时,大多荷兰人除了母语还能讲流利的德语和英语,战争期间就出了不少间谍,特别是女间谍,因为荷兰女人都长了双美腿和双大眼睛。

现在的荷兰是欧盟里一个不上不下的国家,传说它的郁金香如何迷人如何像春潮一样,世界著名;然而真正令荷兰人自豪的,是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毒品的合法化。这一法令让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大陆真正最迷人的城市,夜幕降临,在纵横优美的小河旁,提琴和金属摇滚一起缠绵在红色的灯光底下,各种肤色的女人擦身而过,飘出大麻味道。

吧台旁,紫色头发的背影吸引了不少觊觎的目光,柔黄的灯光下变幻的色彩让人着迷。他才从里面出来几分钟,并不是普通的游客,没人敢贸然跟老板的客户搭话。他吸了吸鼻子,将盐撒在虎口上,舔进舌头的瞬间仰头喝下一杯刚刚送来的Tequilla,然后将鲜柠檬瓣丢进嘴里。喉结动了动,淡淡的眉毛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因验货而麻痹的嗅觉似乎回来了。

他又叫了杯伏特加,也是仰头而尽,然后提起脚下的箱子,步伐轻松地推门走出了酒吧,很快混入了细雨蒙蒙中的热闹街市。

第二天早晨的阿姆斯特丹依旧纯洁安静,如同每一个荷兰式的早晨,宽阔的路上没有人,白色窗户反射着淡淡阳光。穿风衣的紫发男人提着手提箱,慢悠悠穿过空寂无人的街口,走上火车站的雨痕未干的石阶梯。

说了这么多阿姆斯特丹,故事却还没有开始。

来到荷兰的第四天,他搭上开往南边的小城,艾茵霍芬的火车。

 

七年前,穆也是搭着这班火车,提一个手提箱;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到欧洲。

而且是荷兰的初春。

作为他家乡学校派出的交换生,穆要在这里呆一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报了荷兰,可能因为竞争的人少;等了很长时间几乎忘了,有天批准突然下来了,收拾行李时他才想起有荷兰语这个东西。

但对穆这种人来说,什么都不是问题。以前学校里的美国教授说,你根本不像东方人。

是吗,穆笑笑,听说在荷兰毒品是合法的?

到了距阿姆斯特丹一百多公里的小城后,他先到城中心溜达了一圈,就多少有点失望。

然后到学校报道,拿到宿舍钥匙,领了一堆给外国学生的资料,穆就开始用英语四处瞎聊。荷兰人还没见过紫色头发的东方人。

一个星期后,穆就是所有派对上的常客了,并且尝试过了所有种类的大麻。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确不像东方人。

有很多金发女孩争着当他女朋友,同时有金发的男生给他写信。穆乐此不疲,不满足任何人,也不拒绝任何人。他身体天生对毒品有种抵抗性,所以在荷兰人惊讶的呼声中消灭掉他们任何人都不敢尝试的量后,依然没有一点反应,脑袋清醒至极,让他自己都感到无趣。到后来整个学校里有谁弄来新品种的大麻后,第一个就会拿给穆验货。

他在艾茵霍芬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几乎忘了这个小城的名字;他暑假不打算回去,机票太贵。看着学校宿舍的人陆续走空了,穆躺在床上一阵无聊,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去阿姆斯特丹找份暑期工,最好是在酒吧里那种,他想尝试更多的毒品,寻找什么才能对自己有效。

在空荡荡的宿舍又住了几天,穆睡到中午才醒,穿上白T恤背着空书包,他准备散步去城里的超市,学校里已经什么都不开门了。

这天依旧阳光明媚,天空是孔雀蓝的颜色。树木的影子在沙石地上懒洋洋地摇晃,白亮的光斑一闪一闪。穆穿着拖鞋,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穿过学校一片杂树林抄近路去校门,就看见有个人坐在树下面看书。

原来还有人跟他一样暑假留在学校里。

 

七年后穆来到学校时,全世界都正在放圣诞假。

他绕着宿舍走了一圈,草坪上还有很薄的积雪,看来昨晚这里没下雨。荷兰和法国不同,是个很欢迎技术的国家,所以学校里很多地方都变了,那座古典的试验楼不知什么时候被拆了,现在是座教学用天文馆,穆就没兴趣参观了。

他看了看表,冬天天黑得早,得快点到城中心找个旅馆。

于是习惯性的,他走上那条近路,树林里已经被踩出一条很宽的道直通校门。穆暗自发笑,当年是自己发现的呢……于是他想起,就是在这片树林里,自己第一次碰到沙加。

那个暑假,学校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穆在仿佛那棵树下停了脚步,手插在风衣兜里,低头努力回忆那个情景——大概就是这个角度,阳光从比现在幼小的树木间洒下来,落在金发上灼眼。

他突然抬起脸,和天空一样的颜色的眼睛让穆呆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识了。

十六岁的沙加在记忆里已经是个性格很烂的人。

他们于是在那个暑假里经常搭火车去阿姆斯特丹的酒吧,但是沙加只是在旁边看,看穆和那些人讨价还价,偶尔用熟练的荷兰语插几句,轻蔑地看一眼穆,然后继续喝他的酒。他从来只提问不回答,让穆感到颇为不满——他不说为什么暑假不回家,也不说他家在哪里,也不说他是哪国人,也不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穆时常突然觉得光火,觉得不公平,然而又无法摆脱他,因为没有其他的人互相消遣了。

那个暑假后,穆已经有了职业毒品贩子的技术水品。

当新学期开始,第三个人走进校门时,他们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了,连碰也没碰到过,穆又回到荷兰人的圈子里,夜夜在派对与毒品消磨,白天在寝室睡觉。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样突然的形同陌路不单是出于各自的傲慢,还跟那个晚上很有关系——穆微微扬起嘴角,走在往城中心去的路上。天渐渐黑下来了,他掂了掂手提箱,走进一家熟悉的旅店,突然有点迟疑,今天怎么会想到那么多关于沙加?

那个暑假接近尾声的一天,穆和沙加照旧从阿姆斯特丹搭了火车回来,一身烟和酒和大麻的气味。从火车站回学校要穿整个城,半夜三更他们照例一前一后地走着,踩着不知是谁的影子。

那家旅馆门口有盏吊灯,绿色玛瑙那种颜色,威尼斯风格的,郁金香倒挂的姿态。穆每次经过都习惯性地看看,他喜欢那盏灯。这天他依然转过脸瞥了眼,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来个念头。

“喂。”他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也停下来。

他转头看了沙加一眼,那家伙眼睛低垂着,仿佛已经困得不行。

“喂,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上怎么样?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穆说话的时候吐出一阵阵白气,在暗夜灯光下很明显。

沙加没反应,穆兀自走上楼梯,推开玻璃花纹的门。

然后他们拿到了房间钥匙,穆付的钱;他看见旅馆走廊里的吊灯都是那种式样的,绿色玻璃映着淡淡的光,一点一滴淌在有些地毯羊毛味道的空气里。

还记得那个楼梯会发出吱呀的响声,他们一前一后顺着窄窄的走廊找到房间。沿着墙壁放着两张窄窄的床,床单是白色的,床头的灯是绿色玛瑙威尼斯式的。

看一眼旁边的沙加,眼底竟映着青色的光,大理石般洁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穆就觉得心底什么猛地一窜,吞了下口水。

沙加这时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嗓音还带着些少年的青涩,却冷漠得刺痛人心——“想和我上床吗?”

穆望着他,觉得他是恶魔。然而十六七岁少年的欲望只一句话就被完全挑起,那一瞬间他觉得心底剧烈地疼痛着,又剧烈地快乐着;两人疯狂地撕扯掉对方的衣服,扑进床里,几乎咬破嘴唇式的接吻,或许根本不算接吻,没有任何准备地就进入了身体,他不太记得当时沙加的表情,因为太过投入太过疯狂,他只记得自己盯着那盏灯,有颗汗从额头滑到鼻尖,从下巴滴落在身下的人的颈窝,他俯下身去吻,舌尖咸而淡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他醒过来时,沙加已经不见了。确切地说,之后他就再没见到他,直到四年后在纽约,他们都没有从对方眼底看到任何惊讶。

只是他们都成大人了。

 

穆靠在枕头里,这家旅馆大概已经换了老板,那种绿色玛瑙的威尼斯吊灯一盏也找不到了。

他觉得有点困意了,于是熄掉灯,打了个哈欠。

后来在纽约的某一天,他们经常去的一家高级日本茶馆里,他突然想起这桩事,就说那可是我的第一次,竟然被你剥夺了。沙加你呢?

沙加支着下巴,眼睛低垂着连抬也懒得抬,废话,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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