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7
有时候我只能恨自己,别人想要的都不在乎,别人无所谓的却死死抓着不放。以为自己很酷,其实只是太可怜罢了。
套房另一边是另一个安静的世界。沙加跟随在黑西装男人后面,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空气温暖而平和,房间的色调令人舒畅。
“请进。”男人停在走廊最里面的门前,示意沙加独自进去。
沙加整理了一下思绪,推开并没有锁的门。
这是一间套房的会客室,屋子不大,散放着几个式样不同的高背沙发,空气里飘着股红茶香。酒红色眼睛的男人已经脱下刚才的西装外套和领带,只穿了件衬衫,正站在沙发前。转身看到沙加进来,露出笑容。
“你好,年轻的评论家。”
“晚安,部长先生。”沙加沿用了刚才保镖的称呼,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副部长。
“没想到你这样年轻,今天秘书告诉我时,我真的吃了一惊。”史昂以政客惯有的亲切态度邀请沙加坐下,并倒上红茶。
“部长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沙加对毫无意义的亲密套词不感兴趣,尤其这个人可以无休止下去。
史昂端起他的茶杯,不满地叫起来,“哎,你也跟着他们叫,你又不是我的部下。”
沙加礼貌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你是美国人吗?”史昂坐在沙发里,舒适地交叠双腿,和蔼地望着年轻人。
“不。我的父母是英国人。”
“哦……那么你是在英国完成的学业?读的什么?”
沙加心里不怎么愿意回答这类问题,但世界上所有的对话都是这样开始的。“我在美国读的书,柏克莱历史硕士。事实上,我没有怎么在英国住过。”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你完全没有英国口音。”史昂愉快地又拿起小圆桌上的精致瓷壶倒了杯红茶,“真了不起哪,看到那篇文章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精明深算的政界作者写的呢,看来你做了不少调查,有些地方比我自己还看得透彻呢。”
沙加微微颔首,“不敢当,职业需要而已。”
“我喜欢你的笔风,毫不留情面一针见血;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可贵的是,你还这么年轻。”史昂温和地喝着红茶,举止优雅,一看就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如果有什么地方话说得太过火,请部长先生原谅,年轻是我的缺点。”沙加谦和地回答,思忖着他的目的。
“别这么说,我倒羡慕起你来了,人总是越走到后面才越能看清什么是美好的。沙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沙加抬起头望着他询问的目光,“我没有什么大理想,暂时满足于现状了。”
史昂一笑,酒红色的眼底透出愉悦的光,“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对没有愿望的人来说,有愿望的人就无可奈何啦。他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无欲则刚,你知道吗?”
沙加点点头,“我有个中国血统的朋友。”
“恩。不过,你也算很了解我——对什么都不轻易放弃。沙加,我觉得你是个很有前途的人,即使你自己不感兴趣,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是前途。”史昂拿着茶杯在手里把玩,“而我,有兴趣引导你去尝试一下,挖掘自身的能力是件有意义的事不是吗?”
沙加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图,心想着如果此刻当着他的面揭掉这层面具,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等他继续把话说出来。
“你是个聪明人,我看得出来。”史昂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拉拢两人的距离,他自信很善于把握心理,“沙加,愿不愿意跟在我身边?”
纽约的地面变白了。一夜大雪后,第二天有微弱的太阳出来。
米罗像只刺猬似的穿着毛大衣,戴上DG最新款的苏联式毛皮帽,墨镜往鼻梁上一架,挎上巨大的CHLOE机车包,朝餐桌前安静喝牛奶的人扬扬手,“嘿,我走啦,拜拜!”
卡妙抬了下眼皮算是回应,目光又回到报纸里。
米罗站在门口不满地撅了撅嘴,突然悄悄冲到餐桌前,厚厚的手套揽起尖尖的下巴——冷不防亲了一口。
卡妙“啊”地一声,睁大眼抬起头,有脸红的趋势,身体下意识往后退的动作,都被米罗看在眼里。
米罗舔了舔舌头,牛奶的味道。
“我走咯亲爱的~”他眯眼乖巧地笑,手套拍拍石青色脑袋,一蹦三跳地冲出了门。
屋子里回复到安静,卡妙坐在椅子里出神地盯着关上的门,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他端起杯子,发觉牛奶变凉了,比嘴唇的温度更凉。
失笑地放下,突然记不起刚才读到哪里,于是收起报纸,站起身。
今天他不用去学校,计划在家写报告,顺便整理房子——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虽然卡妙自己没那么强的节日意识,但米罗是那种不肯错过任何寻欢作乐机会的人。早在半个月之前他就提出了开平安夜派对的计划,电话都打出去了,内容都安排好了,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把房子整理出来。
所以那天沙加突然说要去洛杉矶出差,卡妙感到一阵失望。这就意味着派对上的所有客人都是米罗的朋友。
他打开电视,从阁楼取下吸尘器和刷子抹布清洁剂等东西,将头发扎起来。
落地窗外的远处曼哈顿在冬天的阳光里泛着淡淡银光,高楼森林安静地矗立在视野中。附近楼顶都积了雪,一块一块白色的高高矮矮,这个城市突然有了种虔诚的朴素。
卡妙在窗前站了会儿,叹了口气。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是个议员的访谈节目,仿佛经常出现的面孔,然而卡妙不知道他是谁,他对政治向来不感兴趣。
于是换了个台,本来是音乐频道,却正在插播新闻。
他丢下遥控器,托着下巴思忖怎么把客厅誊出大一点的空间。
“部长先生,您刚才说的话对任何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而言,毫无疑问,这是他人生中最梦寐以求的机会。”沙加交叠着双腿,既谦和又高傲地坐在沙发椅里,套房里的灯光在他金色头发表面泛出一片云似的柔光。“并且毫无疑问,为了报答您的抬爱和信任,他必然将付出所有热情为成为对部长先生有用的人而努力。”
史昂淡淡微笑着望着年轻的评论家,目光无意扫过稀有的青蓝色眼瞳,有如伊斯坦布尔的青玉,闪耀着委婉的聪慧与迷人。他没打断,在这个金发年轻人毫无怯懦走近的瞬间,他心里就无比清楚他不是容易收买的,但是……
“这对我来说算是最高的嘉奖,有您这个愿望——但是,部长先生,您不知道此刻我心中的自责,因为很明显您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是多么不懂得所谓的前途,并且一直抱着愚蠢的满不在乎。”沙加垂下眼,心里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讨厌这样互相试探的缓慢游戏,这样暧昧的灯光和眼神,这样漫不经心粘在皮肤上的感觉——这个政客有什么地方让他有想立即躲开的念头,却一时也琢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部长先生,原谅我,我已经说过,无论怎样的前途,我并不了解,也没有愿望去尝试——人生并不长,有些决定一旦做下就很难脱身了,特别是需要投入巨大责任感的事情。我没有自信能和您期待的那个角色重叠,如果达不到而强求,是对您和对我自己的双重不负责任。”
史昂听完他一番话,轻轻抿起嘴角,口吻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可是,你怎么这么断言自己无法达到我的期待呢?”
沙加看了他一眼,不想再浪费时间,“万分抱歉——因为我没有这个愿望。”
如果刚才的一番话有可能让人产生对方希望挽留或支持的错觉,那么现在任何人都能听明白话里的拒绝了。
“这样吗……”史昂露出失望的表情,倾身拿起茶壶为两人的茶杯重新加入温热的水,“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你这样的人,对前途、荣耀、金钱都没有愿望吗?”
沙加接过茶杯略略颔首,没有说话。
“那么什么才是你的兴趣?”酒红眼底露出温柔笑意。
“以现在的生活方式活着,就是我的愿望。”沙加低头也微笑着。
“我明白了——”史昂将背靠在沙发椅背上,松了松衬衫领口,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了,希望英国红茶你还喜欢。”
沙加略略倾身,“谢谢您的茶,也很抱歉浪费了您宝贵的时间——今天的访谈很精彩,是您一贯的作风,相信又会有一批信徒被您的魅力说服。”
史昂笑笑,却没有让沙加走的意思,交叠起双手,“可是我注意到你好像不怎么专心?”
沙加并不否认,“部长先生,我真佩服您滔滔不绝时还能注意到底下每个人——作为惩罚,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您今天的访谈一字不差重述一遍。”
“我当然不能注意到每个人——沙加。”史昂颇有深意地加重了他名字的语气,“我也相信你能一字不差复述出来,因为你了解我到我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他顿了顿,沙加淡淡望着他,心中有某种慢慢扩大的警惕。
“比如……在那篇文章里,你的小玩笑我很欣赏,因为只有我能读懂,不是吗?”史昂酒红色的眼睛露出饶有兴趣的耐心,望着评论家不为所动的表情。“我可不可以擅自认为,你写那篇文章其实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沙加笑笑,“部长先生,您令我很为难——因为我做事向来不带那么多目的性,那些小玩笑……您知道,这年头靠写字为生的人必须取悦读者,在考虑到隐讳性足够保证您的尊严基础上,如果仍然使您感到了不愉快,我在此恳请您接受一个可怜评论家最真诚的道歉。”
史昂玩味地托着下巴,望着不怎么看得出歉意、倒是嘴角带着笑意的金发美人,看来他很会利用对方碍于身份的仁慈,倒是越来越引人兴趣。
“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你都叫我部长先生,难道部长先生会为了一篇文章里的玩笑而板起脸?”史昂耸耸肩,手伸到茶几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抱歉,我能抽烟吗?”
“当然。”
史昂打开盒子拿出一根雪茄,用银铡刀切断,屋里散发出高级烟草的气味。他正要叼上嘴,转向沙加,“你抽烟吗?”
“我不抽雪茄,谢谢。”沙加礼节性地掏出打火机,顺手为他点燃——两个沙发椅尖斜过身的几秒,史昂轻轻享受地吸了口气,不知为了雪茄还是为他身上美妙的香水味道。
白色的烟雾吐出来,古巴雪茄特有的咖啡豆混合白胡椒气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两人有了段沉默,坐在舒适的椅子里都没说话。对史昂来说是轻松的休息片刻,对沙加来说是头皮发麻的忍耐。
“唔,沙加,你雇了专职人员调查我对吗?”史昂蓦然转向侧对面的人,语气却很温柔。
沙加平静地笑笑,思忖着他究竟想知道什么,还有他已经知道了什么——“部长先生,如果所有资料都靠我自己去查,那大家都别吃饭了。”
“呵呵……现在真是做什么事都太方便了啊。”史昂狡黠地点点头,抬手吸着他的雪茄,右手食指上的黑耀石反射出一瞬的灯光。
沙加虽然让自己不要去想,可那份传真的内容还是在心底一跳一跳。他庆幸史昂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大概只是一个警告吧。他看了看表,“部长先生,今天很荣幸能见到您,但是很抱歉我接下来有个约会,您不介意的话……”
史昂朝他扬了扬嘴角,眯眼享受地吸了口雪茄,让人摸不着意思。沙加不露声色等待着,几秒后他缓缓开口,“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恩……你有约会吗?洛杉矶的朋友?”
“是的。”沙加已经对这个男人产生憎恶的感觉。
“我已经叫秘书订好一家餐厅,看来只有孤零零地自己去啦。”史昂叹了口气。
沙加放下茶杯,“相信盼望和部长先生共进晚餐的人可以塞满这个屋子了。”
史昂站起身,沙加终于得到解脱似的在心里松了口气,站起身,两人握了握手,“那么再见了,部长先生,感谢您的红茶。”
史昂颇有风度地帮他拿上外套,“要我的司机送你吗?”
“不用,谢谢。”沙加接过外套,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拉开门把——史昂的手臂从他耳边插过,抵在门上。
沙加心里咯噔一下,“部长先生,还有什么事?”
史昂非常近地贴在沙加身后站着,金色的发丝几乎触到脖子的肌肤;他狡黠地笑笑,没有说话,只静静将评论家禁锢在门前,禁锢在他手臂中的空间里。
他埋下下巴,感受柔软的金发落进颈窝,狠狠吸着他耳根后美妙的香味。
沙加在两人的阴影中一动不动,他知道挣扎是愚蠢的,这个时候这个男人认定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下。
“部长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噢沙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别动,这个门只有外面的保镖能打开,而没有我的指令,你知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史昂温柔而迷惑的嗓音吹在耳边,不紧不慢,口气悠闲得仿佛说着天底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雪茄和古龙水的味道填满了呼吸。
“我这个人,你肯定有所了解,绝对不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你拒绝了我两次,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吧——所以,要么答应跟在我身边,我现在就放你走;要么……今晚好好取悦我。”
沙加听见自己喉咙轻轻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