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y of Shaka’s Rosary
上
今年的菩提树结了特别多的果子。
素白的脸庞静静仰望着在阳光中闪烁点点幼金的碧绿菩提,映下淡淡的斑驳的暗影。一双眼却轻阖着,看不清那睫毛下的神情。
一叶嫩红跌跌撞撞飘落在他脸上,只一瞬的相触,长长的睫毛却微微一颤,转瞬即逝的悸动,拂过迷茫的心思。
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法师的话在记忆里闪过。
还是……不行吗?
如此,怎堪彻净其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如此,色即空,佛亦无。
柔亮的金发被暖氲的风捻起,散入一片乱舞的花叶。拂动间,额上的一颗朱砂红若隐若现,倒显出他稚嫩的脸上不易察觉的唯一活泼。
“沙加大师,”
远处树荫中跑来一个年轻僧人,毕恭毕敬向矮他半身的小孩双手合十,说道:“各法师已在佛堂聚集,请沙加大师。”
小孩眼皮不曾抬一下,静静地道:“沙加知道了。”
“那么……小僧先退下了。“再行礼,慎步而去。
心既不静,如何面对众佛?
为何……这心底隐隐脉动的感觉,是如此难以掩息?
似乎,有什么事将发生。
焚香之烟,缭缭在一柱一柱庙堂中,沉寂于暗黄的经幔间,永不散退。
一方斜斜的暮色,从檐角滑下,落在铜黑的佛像上,一块古怪形状的金斑。
木鱼的敲击声如同低郁的心跳,永不变更,无止无尽地啃噬着寂寞的时间。
身穿纯白的袈裟,沙加盘腿打坐在蒲团上,周围整齐地围绕着七位法僧。他们暗红的衣袍和铜黑的皮肤如同摇晃着一种恐怖的尖利,鬼魅般念动着模糊的经文,含混木鱼的敲击,在浓烈的香间流窜。
佛不在这里。
沙加却没有动,他等待着法僧开口。
或许,能找到关于那丝悸动的答案。
念完金刚经,已是入夜。
沙加不用担心被发现刚才自己的意识在何处,因为他知道七位法僧到不了这里。
“沙加大事。”
七位法僧退坐在沙加正面,在背后的墙壁上映下七个黑影。
“有一件凡事……虽然很不应该打扰您,但是因为对方执意坚决,老僧实不知该如何断决。”
“请讲来。”
声音虽稚,却严如净水。
“希腊圣域三番派来使者,邀沙加大师,说要让神话里的十二位神明聚集,以唤醒他们的神。”
“为何邀我沙加?”
“……因为,教皇说,沙加大师也是十二神明之一。”
“神明?”
“是,在神话中的十二位守护黄道星座之神,他们称为黄道十二宫守护者。”
“这教皇如何得知?”
“传说教皇也是神人转世……”
“为何法师这时告诉沙加?”
“因为……这次来到的使者,是黄道十二宫守护者之一。”
“如此……沙加知道了。”静阖的双目沉默了,半晌,“请法师们暂且退下,容沙加向佛请教。”
七位法僧齐行礼,缓身推出佛堂。留下一个巨大的空间,充斥着黑夜的沉寂。
沙加封闭了五感,让自己可感知的唯一精神体醒来,寻找着那冥冥的牵引。那里,是万物之初的混沌,无形无体,无色无欲,无有亦无无……即是佛的本身。
能给沙加答案吗?
雅典娜?
是那位神的名字?
不。
还有更深的,更久远的……
一位更古老的神,名叫……宙斯。
他亦是印度的释伽牟尼?不是。
这是两个空间,两个并行的,永无交点的世界。
原来如此。
那么沙加是何人?
为何,在佛的引导下看到的却是另一位神?
那最初的光,究竟是极乐世界的入口抑或上一个毁灭的轮回的终点?
那么,下一个终点将在何处?
难道,佛在暗示沙加吗?
沙加从蒲团上站起身。
已是深夜了吧。
万籁俱寂。
那个孩子,就是“沙加”?
一头金发,溶在银的夜色里闪闪发光,仿佛是一缕未断的月光,流淌在灵动的弦上。白色的长袍,如一朵夜游的莲花。的确有种不属尘世的清静异质。
这个孩子,能够相信雅典娜吗?
蓝发少年第一次有了不安的怀疑。
仿佛,在一圈柔金的光芒中,他自有一个灵魂的世界。
无形的魄力。
这就是他的小宇宙,静得如一潭古水,却沉蕴着比古水更深的潜质。
有趣。
唇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敏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强大的小宇宙被完美地敛藏起来,不留下一丝气息,仿佛那里曾有的只是一抹月光。
“禅定之心正取所缘,名曰思维……”
沙加打坐于卧室外的露台上,面对明月,自诵佛经。
“所言定者,当体为名。心往一缘,离于散动,故名为定。”
另一个沉厚的声音接上他的诵念,像是从夜中突兀地窜出。
沙加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惊罹之色,缓缓启口:“阁下何人?能熟读《大乘义章》。”
背着月光,黑色的发影在月幕上飘动,竟是无法捉摸的气息。
沙加已猜到来者何人。
“敢问,阁下是希腊教皇的使者?”
篮发少年略惊,而后又饶有兴趣地微笑了。
“答对了。”
月光静静地从云隙间漏在沙加地身上,如蓦然的一层柔亮薄纱。少年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不觉一怔。
如此的肤色,白得几乎透明,似在牛乳中滑过,凝着月华的清冷。
一双阖着的眸,掩在金发下,是怎样的神情和色泽呢?
如果……
“如果我能让你睁开眼,你就要跟我走,沙加。”
少年蹲下,让视线和他的脸相平。
沙加仍盘腿坐在蒲团上,能感受到面前的人的气息了。
如此的……强大,敏锐,自信,还有一点……
这个人 ,就是十二神明之一……?
他的确有神明般的威严和华丽。
“好。”
沙加说。
下一秒,感觉到巨大的小宇宙进逼而来……
这种触觉,为何……
两个小宇宙被靠得无限近,无限近……直到完全的进入。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被一种怀念的、温柔的记忆所包围。为何……有种回归的沉沉的睡意,并且……让人落泪的至静。
想看看……
蓝色,好美。
就像夜空最深处,最宁静的那抹深蓝。
如海洋中最初的脉动。
少年的唇离开了沙加的唇。
“你的眼睛……好美的青色。”
然后少年笑了。
沙加看着他,
“你是谁?”
“双子座,撒加。”
同伴。
沙加的世界里第一次充斥了这个词。
他们都在看着自己吗。
这不重要。
他们的长相,穿着,发色,身材,性格……不用睁开眼睛也能知晓,仿佛那里早已有一座桥梁,自然地向沙加敞开。这个,是否因为我和他们是同伴。所以产生的默契?
到希腊之后……不,自从遇见叫撒加的少年,世界显露出很多神秘。
或许,我能够领悟到前所未有的东西。
又或许,我向在离开属于自己的轮轴,向无尽的距离走远。
再或许,这本是我的一轮。
那个孩子,有着非凡的洞察力。
他叫做,穆。
一群人中,能感受到他传来的清澈意识。他的小宇宙也是不同的,再某方面讲,竟和自己的有些相似。
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心思吗?似乎还没有达到。
但是……另一个人,运用着同样的念力,却高明得另人警惕。
“沙加,这是什么?”
两个孩子坐在石阶上,中间相隔半米。一金一紫,一白一绿,倒是清淡的颜色。
穆看着沙加手中的一口布袋,里面像是粒粒滚圆的小珠。
“菩提果。”
“你从印度带来的?”
“嗯。”
“用来作什么?”穆试探着小心向沙加移了移。
沙加沉默了半晌,轻声有如自语般,“还没有准备好……”
“啊?”
风起,远处的云乍地乱了,变幻着模糊地形状,但终究什么也不是。
穆看着那片浅白的云絮,突然觉得像沙加。
“你看。”
指向那边,又突然想起身边的人不会视物。
“是云。”
沙加说,像回应他的意识。
穆轻轻一笑,“沙加,你喜欢这里吗?”
他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将手中的袋子解开,取出两粒,递给穆其中的一颗。
冰凉的,浑圆的,似乎随时要从指间滑落。
“我们把它们种在这里吧。”
沙加说,然后向广阔的草地远处走去。
穆看着他的背影,柔亮的金发在風里佛动,像一片轻云。忽然心底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害怕……害怕他似乎要被風带走。
“沙加!”
穆追过去,扬起飞动的草叶。
那里又一块凸起的圆丘,两个孩子走到上面。
“菩提果,能长出菩提树吗?”
沙加点点头,“这里……就叫做沙罗双树园吧。”
四双小手在土地上挖出两个小坑,慎重而爱怜地将手心的种子轻轻放下去。然后将泥土覆上,留下两个圆圆的小土包,孕育着两颗灵魂。
“它们什么时候能长成大树?”
沙加仰起脸,记忆中浮现出印度佛庙后的两棵菩提,在午后的阳光中散发金色的光点,“等到我们长大……它就会开出浅红色的花。”
穆仰头想象那样的情景,“一定很美。”
“特别是起风的时候。”
“……菩提树,在佛教里又特殊的含义吧?”
沙加点点头,“释伽牟尼在沙罗双树下躺卧,便成了佛涅槃之处。”
“涅槃?”
“佛教称超脱轮回,不生不灭的永恒境界。是佛门弟子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这里便是沙加你的沙罗双树吗?”
穆移开口,便已后悔。他突然意识到是何等的惧怕沙加的回答,心里……似乎被猛抽了一下。
沙加感觉到了穆突如其来的不安情绪,思忖片刻,迎着穆的目光,认真又安静地说:“万物都终将归入死亡地沉寂。”
穆又些感伤,“如果……如果沙加不会呢?你刚刚不是说涅槃是不生不灭地永恒境界吗?如果……”
沙加没有回答,“这两颗种子,在沉睡百日之后破土而出,在阳光下颤动着透明地绿色长大,然后成为一棵树,开花,结果,落叶……最后化为尘土覆盖在这片土地上,开始新的一轮。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可是……它永远不能再是‘它’了……”穆抓握住舞动的草叶,“……沙加,也不能再是沙加了。”
沙加沉默了,他走下土丘,没有表情的表情。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剩下的108颗菩提果,就将它们穿成一串念珠罢。
今夜是沙加第一次守宫。
那位棕色头发的少年已详细告诉了过程。在沙加心里,唯一思考着和教皇见面。
那个人的洞察力和威慑力在12位黄道守护者之上。
听说他曾经是白羊座守护者,现在是穆的师父。
这样的人,即是神人转世?倒想看看。
“处女宫沙加到。”
冗长的走道,沉寂的穹拱,灰黑的石柱……厚重的缎幔从天花板垂下,垂落在地毯上,隔出一层一层深郁的空间,将整个教皇厅溶进威严的森寂。似乎……还有一点点衰老的孤独。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寂无声息。一个小宇宙缓缓地进入意识。
“沙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感情。深蓝的头罩上伏着一只如蝙蝠的异兽,怪怪的成为他的皇冠。两双红色的眼睛,是宝石抑或珠玉?竟将他不可知的视线变得恐怖。黑色的长袍缀上华丽的金色和紫色,包裹着一具人形的身体。这即是神?
一个隐藏面孔,一个阖着眼睛。
就这样形式上的程序吗?
“穆似乎很喜欢你,常在我耳边提起。看来他终于找到除修炼之外感兴趣的事情了。不过,沙加……”
他想试探什么?
“你跟穆不一样,即使相同年龄,你似乎已不是个孩子,我应该以对待一位睿智的成人的目光看待你,沙加。”
沙加没有说话,仍单脚跪地,低头聆听。
教皇思忖片刻,“我想问你一件事。”
两人却相互沉默了,一种了然于心的停顿。
“你觉得撒加的小宇宙怎么样?”
沙加没有料到这个。
“我还没有见过比你沙加更敏锐的洞察力。”
比我更敏锐的洞察力……不就是教皇你吗?既然你提出这个问题。
是想借我之口呢,抑或希望得到一点证实?
可惜,我不会在人前评论另一个人。
况且,相比双子座撒加,这个提问的人似乎更有深意。
沙加微鞠一躬,缓缓说道:“很强大,不愧为黄道守护者。”
“噢,是这样。”
纵然教皇威严依旧,沙加知道他那一瞬间的失望。
“你可以退下了。希望你在圣域感到愉快。”
沙加鞠躬,起身退去。
看来……圣域的宁静之下正悄然蛰伏着冲动。
如此,自己该身居何处呢。
“沙加,”
转过身,那个少年正微笑着过来。
“艾俄洛斯前辈。”
“唉唉,不要这样叫我,沙加。我们是同伴啊,”他开朗地笑着,和沙加一起走下石阶。
这个人的小宇宙很温柔,并且直率。
他是和撒加一样,照顾十个年幼守护者的少年,他们比沙加和穆大八岁。
“你刚从教皇那里出来吧?”
沙加点点头。
“希望你能喜欢他,他是我们尊敬的人。”
沙加又点点头。
“这些天来,你还好吗?见过所有的守宫人了吧?”
“嗯……”
“那天艾欧利亚激动地跑来跟我说,他看到一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似乎把你当成女孩子了……哈哈哈!”艾俄洛斯开心地说着,“他从小就笨。”
艾欧利亚,就是他的弟弟,有着同样阳光般的活力,是典型的希腊男子。不过艾欧利亚还是只小狮子。相比,眼前的人就成熟多了。
“对了,沙加,如果觉得寂寞,你可以去找水瓶宫的卡妙。你们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谢谢你。”沙加突然想起了穆。有他在,想寂寞都没有办法。况且,我还是个能够“寂寞”的“孩子”吗?
“我要和撒加去雅典市区办事,先走一步了。”艾俄洛斯正想拍拍沙加的脑袋,忽然觉得眼前的并不只是个孩子,便缩回手,“……那么,改天见,沙加。”
“再见。”
听到那个名字,沙加回到教皇厅的记忆。
撒加……那是一个很深的小宇宙。
教皇感觉到了多少?和我相比。
在教皇意犹未决之时,我应该先弄清楚,那种隐隐的痛苦在他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摇晃的情绪,才会有如此阴阳交错的小宇宙。
“沙加!”
远远的,穆坐在处女宫石阶上摇手。
“你找我有事吗?”
穆跳下来,一把扯住沙加的手,“我等你半天了!怎么样?师父很和蔼吧?他跟你说了什么?”
沙加不喜欢被人触碰,他轻轻缩回手,“没什么。”
“怎么会呢!他第一次正式见到你呀。”
“只是些礼节上的问候罢了。”
穆仍不满意,“他提到我了吗?”
“……没有。”
“真的?”
“嗯。”
于是两人归于安静,并肩在沙罗双树园的草地上走着。
沙加突然停下脚步,穆愕然回过头。
“穆,要怎样出圣域呢?”
“啊?”穆一惊,“出去做什么呢?我们是不允许……”
“随便走走而已。在日落之前回来,可以吗?”
穆本来就想方设法和沙加攀话,对方的请求,自己是更不可能拒绝了。
“呃……好吧。如果被发现,会被骂的哦……”
“到时候,你用念力逃走就是了。”
“我才不是会丢下你一个的人呢!”
沙加第一次身处如此熙攘的行人当中。穆小心翼翼为沙加开路,他知道他不喜欢人多。
“你想去哪儿啊?”
沙加展开小宇宙,搜索到一丝残留的意识。
“那边。”
“咦?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呀……”嘟囔着,穆却无可奈何地赶上已向那方走去的沙加,“小心……这里人很多的……”
一紫一金的头发在棕色的人群中穿梭,两人白皙的肤色更加耀眼,人们的目光跟随他们一隐一现的身影,溶入喧闹的市集中。
就在附近了。
“等等,穆。”
两人停下脚步。
“怎么啦?咦……那不是……糟了!”穆暗叫不好,急忙将沙加扯到角落里。“那边不是艾俄洛斯和撒加吗?”
“噢,他们不会看到我们吧?”沙加将小宇宙收敛起来。
“应该不会……被发现就惨了!他们一定是来这儿办事的。”穆探出脑袋,“怎么那么大个市集,不偏不倚就碰到他们呢?”
沙加不语,轻轻说,“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可以吗?”
穆吓了一跳,“你知道撒加很敏锐的!再靠近一点我就难保能控制自己的小宇宙了!”
“那麻烦你在这儿等我,日落之前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说什么啊!你以为你这么显眼一个人在市集上,不危险吗?你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刚从有多少人盯着你看呢!”穆没有办法,“好好好!我陪你啦。”
“谢谢。”
“这有什么好玩嘛……真不懂你。”
一抹蓝色,一抹棕色。两个高挑的身影不时在人群间闪现。人们为他们让开道路,都亲切地挥手致意。艾俄洛斯和撒加,作为黄道守护者中年龄最大的两人,一个勇敢正直,一个温柔敏锐,在雅典的人民心中如同守护神般的少年。
两人在空气中残留的小宇宙如同早晨的阳光,温柔而宽厚,洒落在人们的爱戴中。
沙加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切。
他仔细地,不放过一丝一毫地审视着篮发少年的气息。
和上次相同的沉静,以及威严且华丽的……但是这时少了些许东西,或许是更好地隐藏起来了。
和艾俄洛斯那散发金色阳光的小宇宙相比,撒加的即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篮。
更加明白教皇的心思了。
沙加想再靠近一点,却被面前撞上的人挡住了。
“喂!你不长眼睛啊!”
浓重的凶气横在面前,打断了沙加的意念。
穆冲过来,挡在沙加和那人中间,“明明是你故意站着不动的嘛!”
“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没你的事!”
穆瞪着那人,“是你在无理取闹!你刚才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你知道他眼睛不会视物对不对?所以你才故意……”
“找死啊!臭小子……”一拳挥过来,穆轻易地躲过,趁机跳起,要攻击那人的头部。
沙加不知面前发生了何事,只觉一只手臂突然握住肩膀,被带出人群。
“你们快住手!”
艾俄洛斯止住了穆的攻势,另一只手抵住了那人的拳头。
围观的人们认出了忽然出现的少年,知道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那挑衅的人看清了来者何人,慌忙逃离。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沙加。”
沙加微微惊诧,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撒加。
穆低垂着头,被艾俄洛斯牵着手,过来撒加这边。
“穆,你可是明知故犯啊!”艾俄洛斯敲了敲穆的脑袋,“要被其他人抓住,知道有什么后果吧?”
“对不起,是我要穆陪我来的。”沙加说,望着艾俄洛斯。
“不……不是啦!不是沙加的错!”穆急忙叫道,下意识地挡在沙加前面。
撒加看着穆地动作,微微一笑,“好了,我们回去吧。”
沙加突然在想,刚才自己的小宇宙是否早已被他发觉?
“对了,”撒加说,“沙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就带你去参观一下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我也要去!”穆叫道。
“你快跟我回圣域去,免得被教皇大人发现。”艾俄洛斯又敲了敲穆的头。
“你想去吗?沙加?”撒加俯下身,温柔地问。
沙加思忖片刻,点点头。
穆无奈地跟着艾俄洛斯走了。
“你想看什么呢?雅典有很多遗址,还有建筑,非常具有罗马历史价值。”撒加和沙加并排走着,中间始终保持半米之距。
“虽然在时间的流逝中被磨洗得破碎,可是仍然能看出白银时代的宏伟和庄严。”撒加缓缓说道,身边的人静静听着,“像那边的厄尔洛斯神殿,屹立了千年之久……还有圣域所在的奥林匹斯山,是当年圣战的地点,它们都是比人类注视夕阳更长久的生灵……不过,它的‘永恒’在佛教的一轮中也只是沧海一角吧。”
沙加知道他在等待自己开口,可是沙加依然沉默。
两人走在古代的石道上,青草从石缝间窜出,葱葱摇曳。
“自从你来到圣域,我就再没有见到你……这一个月来,你还好吗?”
撒加突然换了话题。
沙加感觉到此时周围已远离了人群,只有野草的吹动和温暖的夕阳。
“嗯。”
“相比印度的庙宇,你喜欢哪里一些呢?”
“我……不知道。”
“沙加,你想看海吗?”
海。
和恒河有一种相似的脉动。
但面前的是无边无际,从天的那一边传来的潮涌。
沙加的金发飘溶在夜色中,有抚摸的诱惑。
曾经,有过相似的宁静。
就在看到撒加深蓝的头发时,沙加觉得自己看到了海。
冰凉的泡沫忽地滑过脚踝,又悄然退去,留下淡淡的咸腥。
这里,便是万物生灵回归之所吧。
“沙加,如果你还想往前走,让我牵着你的手。”
“……我想,在这里就可以了。”沙加低声说。
“可是,”少年的声音贴着发丝传来,“你不想再靠近一点?只有溶入,才能感受到最原始的浩瀚——就像小宇宙……”
一双手突然轻轻伸到沙加的腰上,被抱起,坐上在他的臂腕,“呀……”忽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一惊,只下意识地扶住少年的肩。
“别动,”撒加的气息就在耳边,再一次感触到他温柔广阔的小宇宙。
然后他向海的更深处走去。
置身于一片深寂的海水中,缓缓起伏的潮动流过身边。如此,真让人怀念。
撒加的手抚上沙加的脸颊,柔软的皮肤在手指下泛出微红,是因为自己的手重抑或他在脸红?金色睫毛一颤。
沙加睁开眼,一抹柔亮的青蓝在夜色中颤颤凝视。
“我的小宇宙似乎对你有特殊的功效。”撒加望着他,微笑地说。
沙加望向大海,暗墨色的平面,延至模糊的天际。那一边,将是世界的尽头?
“希望你能快点长大,我就不用把你托在手臂上了。这样舒服吗?”撒加满意地看着手上漂亮的孩子,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沙加不语。蓝色的发吹拂过他的脸颊,柔软而冰凉。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沙加望着撒加,问。
撒加一笑,“你不愧是最敏感最聪明的孩子,教皇大人也察觉到了吧,沙加?”
沙加心头窜过一丝惊诧,他想通过我打探教皇吗?
“你放我下来。”
“我喜欢这样抱着你,你很轻啊……”
沙加突然感觉到撒加的小宇宙中有一股莫名在窜升,就是以前所捕捉的神秘气息,此时正悄然扩散开来。
“你说教皇大人察觉到了什么?”
似乎他并不想隐藏了。
一种危险,突然流过沙加的意识。
抱着自己的人,其实是那么陌生和未知。
蓦然瞥见那纯净的深蓝发梢在晃动的夕阳光中泛出几缕苍冷的灰白。
沙加猛然一颤。
这是谁?
“放我下来,我要回去了。”
撒加似意料之内地一笑,“噢,真抱歉,这里的海风很凉的。”
将沙加轻轻放在沙滩上,撒加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
“不过沙加……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沙加停下。
他转过身,回望着注视他的少年。那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溶在一汪血水般明艳的夕阳中。看不清的脸,透出如幻的无可捉摸的神情。
“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他似乎笑了,沙加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微笑。
邪恶得昭彰。
两天后,教皇将撒加和艾俄洛斯叫去。
他指定了下届教皇,艾俄洛斯。
少年在教皇面前发誓,永远效忠于雅典娜。
沙加知道了这件事后,便感觉到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
当晚,全圣域出动追捕叛徒。
下届教皇艾俄洛斯企图刺杀雅典娜,被教皇发现。于是他将婴儿床中的雅典娜掳走,连同射手座圣衣,逃出圣域。
教皇派出了黄道守护者修罗,他给了艾俄洛斯致命的一招圣剑,却没能带回他的尸体,报告说跌下了悬崖,必死无疑。教皇嘉奖了修罗,喻为最忠实于女神的守护者。
整个事件就是这样。
却也失踪了另一个人。
撒加。
他在那一夜消失了。
没有人能猜透这一连串的行动有什么意图。似乎都是荒诞的,但是这本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方,于是人们接受了事实。
艾欧利亚一夜之间被扣上了“叛徒的弟弟”之帽,小狮子忽然间怅惶了。这个世界何以改变得如此之快?等回过神,一切都已弃之而去,剩下的只有替代兄长的忏悔和无处寄托的悲伤。他独自垂泪。
穆拉着沙加来到狮子宫。
“沙加,”艾欧利亚低埋着头,“为什么哥哥要刺杀雅典娜?我不懂……”
沙加只有沉默。
他答应了那个人,“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所以,还是诸身事外比较好。
“艾欧利亚,”穆说,“事情总会查清楚的,你不要担心……我们都相信艾俄洛斯前辈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艾欧利亚不说话。
“那……我有空就过来陪你好吗?”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艾欧利亚幽幽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穆和沙加轻轻地退出了狮子宫。
沙加站在教皇厅后的阳台上。
天地间只剩最后一丝绯红。
“沙加,有什么事吗?”那个人缓缓问道。石台上的玻璃杯中闪烁着深红的液体,冰块轻轻浮动,润洗了妖艳的色泽。
“教皇大人,您说过沙加是最敏锐的人,或许不记得这句话了吧?”
面罩上红色的眼睛反射出地平线上最后一抹金色的光晕,又随着他的转头而刹那消失。
“你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他的声音里却有浑浊的疲惫。
“抱歉,沙加是佛门弟子。”
“那么……”他的手支撑在石台上,又是一汪如血水的轮廓。“请随我到里面的屋子。”
沙加有一丝迟疑,但是此时别无选择。
帘后的房间是另一个世界。暗红的幕帘重重坠散在地,包裹着一屋的阴暗和冷寂。那人在深黑的靠椅中坐下,屋里的光线将他完全遮蔽在了暗处。
空气中有浓烈的酒精味。
“为什么……麻痹自己呢?”
沙加缓缓开口,用阖着的双目凝视黑暗中的人。
一声沉沉的喘息,如疯狂地在压抑着什么。
沙加微蹙眉,感觉到他的怪异。正想走近。
“别过来!”
他的声音让沙加吓了一跳。
如此的艰难,沙哑,挣扎……像挣破了血管喷涌而出的嘶喊。
黑暗中只能看见那蝙蝠翅膀的轮廓,在痛苦地颤抖,深深的,深深的埋在臂间,如同一只困兽,要撕裂自己的挣扎。
他痛苦地呻吟。
“你怎么了……撒加!”
沙加一愣,惶惶地伸过手去,要探触那个恐怖的黑影。只在瞬间,半空的手被一股深劲入骨的抓握生生地扯去,整个人一下扑进那个巨大的暗影。
“哈哈哈哈——!!!!”一声凄厉的笑突然爆发在沉重的空气中。
沙加只觉一股昏厥的痛楚从手臂猛然袭来,瞬间传遍全身,如同被注入了啃噬肌骨的黑水,游荡在肉体的感官中,疯狂地撕咬。
“呜——”喊不出声,全身的血管似要破掉,都搅动着挣扎。“放手……”
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这样死去吗?手臂已经断掉了吗……?
他……是谁?
下巴被猛地抬起,沙加颤抖着睁开眼。
一双殷红的眼,就这瞬间一辈子深深刻在了沙加的记忆里。
血,挣扎,残暴,矛盾,疯狂,毁灭……
面前的人突然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抓住沙加的手松开了。
“……你想……杀死你自己吗?呵呵……”
他艰难地撑起身,一头灰白的发从头罩中泻下,尖利得刺眼。
青黑的面具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那人惨然一笑,鲜红的眼如同涌动着血液,流出野兽的凶残和狂妄。他的邪恶弥漫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冰冷地贴在沙加眼里。
“……真是纯洁得逼人的心灵啊,连撒加拼命掩藏的邪恶都逃不过你那双眼睛……哈哈哈!!!!这下可完了,都被你看透了,该怎么处置呢?”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嘲笑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人。
这……就是隐藏在撒加小宇宙深处的另一面吗?
讽刺。
沙加慢慢坐起身,金发散落一地,如一个斗篷披绕着幼小的身体。
嘴角渗出暖暖一味腥甜。
刚刚,是撒加阻止了他吗……否则,差一点就被杀。可是心中并不恐惧死亡,并不感激获救,并不感到庆幸……而是,只是……
“沙加啊……你真是个愚蠢的小东西。”
……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楚。
他撩起一缕金发,滑过嘴唇,露出残忍的笑容。
撒加的脸……绝没有的直逼的狠意。
他握住沙加带血迹的下巴。
“不过……你可真漂亮。”
吻住颤抖的嘴唇,烫得诱人。
他的舌带着一丝腥味,舔过那殷红的痕迹,然后露出笑容。
“撒加是这样吻你的吧?我真想割下你的头,好好玩赏一番。这样的头发……不过撒加似乎快气疯了……哈哈哈哈……”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吗?”沙加静静地说。
“告诉你吧……撒加比我更可悲。知道为什么?我是小人,而他是伪君子。”他看着面前小孩一双纯蓝如洗的亮眸,有毁坏的冲动。
“撒加是善良的。”沙加说道,“不像你,自艾自怜。”
“呵呵,你也会像个俗人,以唇舌相争。不过撒加真的没有价值让你挂着牵绊……迟早,他会是圣域第一大罪人——杀雅典娜,杀教皇,冒充教皇,背叛,让战火不断,旷野满尸,最后落得碎尸万断万世唾骂……沙加你也会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自取灭亡的是你。”沙加打断他的话,“是什么让你这么恨撒加?”
“恨?不。撒加就是我,我就是撒加。我怎么会恨我自己?双子星的守护者注定是最团结的……”他神秘地一笑,“因为他们随时随地永不分离。”
突然他像被猛地一击,痛苦地埋下头,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正将他冲破,将他封闭。灰白的头发渐渐泛出银蓝的光泽,喘息慢慢平静下来。
“撒加!”
转换就在几秒钟内完成,殊不知两个灵魂都经历了拼命的挣扎。
沙加想扶住跪在地上的人,可是他的力气只是个孩子,眼看着撒加精疲力尽地摊倒在地毯上。深蓝的发散落在暗黑的袍面,泛着幽幽的光。他的背重重起伏着,耗尽了所有力气,忍受了无人能体会的痛苦。
“撒加……”
雪白的腕上赫然一条血印,小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更不知该如何了解。
想了一会儿,他将地上的面具捡起,轻轻放在撒加的脸旁。
“你现在一定不想让我看到你的模样……”
手被握住。
撒加的脸色让沙加心中一抽。
“……你总会看到的……”
蓝色的眼瞳肢离破碎在发的阴影里,空洞得透明。浓重的眉印下两抹深深的影。却仍是坚毅的神色,虽然苍白得吓人。
“沙加……以后再不要到这里来,我已经控制不住他……”
沙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看着手臂上的血痕,“对不起……”
“这是……女神安排的?”沙加喃喃说道,“撒加的痛苦,是谁造成的……?”
撒加望一眼那双青蓝的眼眸,像一澜清静的流水,透彻进人心。
“这本是我的一轮。”
沙加痛苦地摇摇头,“不对。”
“沙加,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不管是我的意愿还是他的意愿,都不能回头了……”撒加的眼底流动着深深的悲哀,“请你原谅我做过的,将做的……”
“你没有要我原谅的……撒加。”
沙加站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撒加,转身走出了房间。
竟是皎白如银盘的满月。
两个孩子坐在沙罗双树园的草丘上,两颗种子之间的草地上。
那里长出了两颗很幼绿的苗,混夹在草中几乎被埋没。
沙加却每天为他们浇水,有时穆便来了。
“你说,撒加到哪里去了?”穆定定地望着沙加,“这件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对吧?”
沙加没有表情,甚至像没有听到穆的话。
“我好担心艾俄洛斯前辈……听说他被师父和修罗击中了……”穆自顾自语着,“我想去问师父,但是现在没有人能进教皇厅。”
“沙加……”
或许,从最初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站在了他的那边。
“沙加?”
“嗯?”蓦然被拉回现实。
穆望着沙加,“你为什么在印度呢?你不是印度人。”
沙加不解地,穆会突然问这个。
“金发,白皮肤,还有……沙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呢?”
想起第一次在人前睁开眼,那个人说“你的眼睛……好美的青色。”
如他的头发。
“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沙罗双树园的花的颜色?还有其他人的长相……这些,你都一点不在意吗?”穆有些怅怅地,“让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中,不痛苦吗?”
沙加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彷徨地沉默,又喃喃地开口。
“我并非用视觉去感知世界……就算你们改变外貌,我也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出每件事物的气息……所以,这是我的习惯罢了。”
“可是……沙加,”穆顿了顿,“我想看你的眼睛。”
沙加站起身,草叶从金色发丝上滑落,被风吹散开。
“穆……就当沙加没有眼睛罢。”
然后他独独走了。
穆孤孤坐在草丘上,吞咽着青色的惆怅。
两人正随着沙罗种子,渐渐长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