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17

17。

据说加隆最致命的伤是从山坡上滚下来,肋骨刮到石头造成的。村民的狗发现了他,然后他们把他抬回来,当初还不敢抬进屋,因为他们从没见过蓝色头发的人,怕有什么邪恶的报应——后来镇里人来后,大家才把他放置到这张炕上,涂了自制的药膏。

但那时加隆的伤口已经感染,引起持续高烧——大家以为他要死了,这时撒加的手下得到消息,正好带了血清和青霉素,把他救了回来。

所以加隆差点就死了。

现在他静静躺着,已经是万幸——村民们为救了他感到无比高兴,对我们的到来更是感到荣耀,整天蹲在门外看进进出出,还到我们帐篷旁边张望。

傍晚我和撒加坐在一个山丘顶上,小村就袒露在视野里,像挤在一起生怕被风吹散的几粒石头。偶尔一缕炊烟腾起,立即被吹尽了,连影子都来不及看见,一切就如恢复到恒古的寂寥。这种景色让人压抑,好像逃离了人类社会的进化,却孤傲地安然驻留在大山脚下,一复一日接受阳光和寒夜的轮回,就转瞬过去几千年。

一时我想起纽约,突然就觉得它们有那么个无可言喻的某个契合点。

“在想什么呢?”

一只手掌抚上头顶,将我塞在大衣领子里的头发理出来。

“撒加,我们究竟……”我一顿,只说出半句。

“什么?”他温柔地问,双手抚平我额前被风吹乱的金发。他背对着夕阳,深蓝的眼睛染进了紫色的流光,像极了暮云轻舔的海面。

“没什么……”我难以捕捉的迷惑,它已经消失在语言表达之外。

“沙加,我们明天就离开好吗?”

我一愣,惊讶地转头望向他。

“没有必要再继续呆下去了不是吗?——既然已经脱离危险,事实上我就不想见到他了。”撒加淡淡说道,“沙加,你知道他一醒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吵架。”

这是事实。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层,最最简单的,却无奈得让人疲倦。“撒加,你究竟是被逼迫还是其实乐于这样?有时候我真不懂你……这件事上,你从来只会逃避和伪装,这就是你的无奈?你所想要的远远不是光看他一眼吧?”

“当然。”他轻轻笑一声,并没有回应我的不满。“我就是为了看他一眼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我摇头,躲开他的视线转向幽暗的山脊,天空一片金色和紫色交织,光影瞬息万变——这一切却让我感到如此疲惫。

“沙加,别跟我说这个好吗?我带你来是因为知道你担心他——但是我绝不想把事情搞复杂。”

“撒加,你的控制欲太强了!”我猛地站起身,凹凸的石硕让我踉跄了一下;撒加要扶住我,我已经躲开,径自往山下走去。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上来,瞬间攫紧了,然后我们一起由于惯性扑倒在地,在坡度上滚了一圈,坚硬的沙石在掌心生痛地刮过。

一堆小石头一路滚落下山坡,扬起一阵土黄沙尘。

“你干什么!……”我挣扎着撑起身,撒加紧紧将我拥进怀里。

“沙加……”他的气息喷到脸上,手指插进头发,让我动弹不得。“别这样!难道你愿意看到加隆醒来后,惊讶地发现我们早已在一起,还带仁慈地救了他一命?他会怎么想?!我又该用怎样的表情解释?告诉他我到印度找你的经过?——然后你,沙加,你准备怎么做?你已经伤害他够深了!”

“所以你就准备悄悄地离开?掩盖一切痕迹?让他继续往山里走?!然后你依然派人以‘满足你的控制欲’为出发点跟踪他?”

“沙加!”他痛苦地捧住我的脸,“你想让我怎样?!我决不愿碰到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的场面!你不懂吗?”

“你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谴责吧!撒加——你并没有对不起加隆,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即使从未遇见你,我也决不会和加隆在一起,明白吗?所以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这么害怕面对加隆呢?”我几乎歇斯底里朝他喊道,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个奇怪的圈子——撒加喘气望着我,他目光垂下,脸颊上渗出几颗血珠子,是刚才擦伤的;他轻轻松开手,出神地拨开我沾上黄沙的凌乱头发,又用手帕将我流血的手掌包扎起来,小心翼翼打上结。

我们突然失去了力气,就坐在土坡上;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山脊暗紫的影子将我们笼罩其下,山风终于得到了机会,彻骨的寒冷顿时席卷而来。

我伸手抹去他脸颊上的血珠,留下一道由深至浅的暗红痕迹和拇指上一团模糊。他捏住我的手,拉近,将微微颤抖的嘴唇覆上我半翕的,瞬间彼此像终于找到了沉浮飘荡中的一叶孤舟,如此柔软、令人依恋……唇舌轻抚中,身和心都松懈下来,躲藏在这片巨大的暗泽中如此温柔,好像全世界都为之遗忘的角落。

我们回到帐篷时,撒加让他们放弃了第二天离开的准备。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把决定权交给你——”他说。

 

我整日坐在床炕旁,一呆就是一天。手里的《人间草木》翻开第三遍了,椅背上的棉外套随着太阳在一天当中很短暂地斜过窗洞,穿上又脱下,脱下又穿上……那个人依然闭着眼,沉沉呼吸着,仿佛与掠过他轮廓的阳光毫不相关。

他们隔两天给他换一次药,除下纱布就能依稀看到尚未长拢的伤口间的肋骨,仍不时浸出血,凝在纱布上很难撕下来。我默默站在一边,看他的脸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撒加很少进来,可以说能不进来就不进来,对加隆的某种情绪起伏已经完全淡化,仿佛静静退到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但我知道他只是在某场无奈的冲突前将自己放到了底线。

他有时在外面和当地居民聊天,那是种完全两个高度的生拉活扯——我是指有点令人匪夷所思,因为这里很多将近二十岁的男人连汽车都没见过几部,撒加会选择怎样的话题既不超出他们的视野范围又保持一点小小的神秘?可能撒加没有什么不操控自如吧。

撒加几次让我出去走走,他大概不满意我终日呆在加隆旁边,但是我总是拒绝——我不喜欢那么强烈的日照和风沙,连说话也口干舌燥。撒加当然不会强加意志于我身上,于是一个人踱到外面,留下我安静地看书。

我们现在就处在像是树林小径岔口的地方——我和撒加手牵手,加隆就在那边,当然他正背着身,还没看到我们。眼前是个我们都陌生的地方,我们追寻着足印一路走来,执意拨开常春藤,弯身钻过七里香的胳支窝,踏过没膝的鼠尾草——寻找仿佛曾今抱揽过那个消失孩子的幽绿空气,渐渐来到了一个花木深密的岔口,而那个身影仿佛就在树影的那边——我一路在想,他究竟是无意识地迷了路,却固执地往前走,被无数次绊倒、割伤;还是本来就一心想走进更深的地带,为了他心中谁也不告诉的倔强秘密?此刻我们近在咫尺,他随时会转身过来——撒加在这一刻愿意放弃,选择走这岔口的另一条路,与他擦身而过并悄悄退却;而我坚持结束我们的跟踪,不管他转身的瞬间是欣喜抑或愤怒,我只愿意面对。

纱布本来洁白而柔软,被血一浸就变得脆硬,一掰就碎,往下掉暗红的渣。这有点可怕,我能做的只是用矿泉水蘸湿了毛巾帮他擦汗,理理他的头发——

手指下的额头轻轻动了一下,仿佛一个茧壳下终于有了第一次颤动——我一愣,手指停在空中,似乎屏息怕是幻觉;然而加隆的确动了一下,好像对我擅自侵犯他的头发感到不舒服,我立即收回了手,轻轻叫道:“加隆!”

然而他却没有像我小心期待般再有什么反应,呼吸平稳,睫毛一动没动。

我些许失望地靠回椅子,拿起扣在桌上的书,下意识目光滑过窗外,今晚又要下雪了。

看来该让撒加把白兰地留下,或许此时喝几口能排解一下充斥浑身的僵冷——我思忖着,要起身去放下窗户上支着的木板——那一刻一个哑涩的声音突然念出两个音节——“……沙……加!”

我转头看去,一抹熟悉得仿若自己手掌纹路的深蓝色在宁静空气的那头望着我,瞬间一切好像都回归了应该息身的地方,斯芬克斯得到了答案,那粒漂泊的沙终于在无限漫长的徘徊后沉沉落到了地面——我惊讶地竟不知所措,他睫毛颤抖着,长久以来沉睡的脸孔在此刻突然赋予了表情——他艰难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加隆!”我叫道,一切来得那么匆忙、毫无暗示。

他专注地望着我,露出坦然又心满意足的表情,渐渐适应光线的瞳孔慢慢舒展开来,其中的疲劳——来自旅行和沉睡的,以及淡淡喜悦——都轻轻从温和纯净的深蓝里流露出来;瞬间我被这样柔和天真的目光感动了,好像是很久以前某个一切尚未发生的早晨,看到加隆醒来,就这样可爱地望着我。

“想喝水吗?”我有点失神,然后慌忙找了回来,就转开目光到桌上的矿泉水瓶。

他没说话,一阵息动,他从棉被下伸出手臂,伸到自己眼前出神地看。我无言望着,他又很快放下手,目光回到我脸上。

“……沙加,我想喝水。”他张动嘴唇,声音虽然没变,却如大病初愈般费力。

我连忙扭开瓶盖,伸手托住他后脑,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虚弱,手臂大幅度一动,拉动输液的管子和玻璃瓶,“哗啦”一声,我及时扶住了架子。

“啊……!”加隆突然痛苦地拧起眉,身体触电般蜷缩地一抖,想必是拉到伤口了。

“别动,我喂你。”我按住他要挣扎的肩,“你左肋的伤还很重,一不小心会流血的。”

“混蛋……我还以为做梦是感觉不到痛的。”他额头浸出汗珠,仰在枕头上喘粗气。

“做梦?”

他偏过头望了我一眼,扯出个笑容,“……要不怎么会见到你?”

我失笑,“你以为现在是做梦吗?是不是睡久迷糊了?”

他摇摇头,仔细眯起眼再望向我,这次是确认——然后咧嘴笑道:“我的天!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耸耸肩,托住他的头,将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凑到他嘴边,冰凉的液体让他一抖,然后喉咙剧烈地抽动,就迫不及待饥渴地吸起来。想必停止运作的胃突然注入了急促的凉水,发生了微弱的痉挛,“咳咳——!”他呛到了,却继续贪婪地大喝了两口,才意犹未尽让我松开手。

“呼——”嗓子似乎清楚点了,他舌头舔过嘴唇,目光闪过一丝刚刚复苏的狡黠,“沙加,扶我坐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

“既然已经休息了那么久,你还在乎再多躺几天吗?况且刚才不是痛得不得了?”

“再躺我下身就快没感觉了——那比什么都严重不是吗?”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熟悉的神情,坦然在我眼中笑道:“作为男人比什么都重要的,你能理解吧!我要是成了个半身不遂的人,不如现在就死了。”

我还能说什么?反正痛是他的事。于是拉开棉被,扶好枕头,他咬牙撑起手,费了几分钟功夫才大汗淋漓地摊在靠背上。以前在书上读过,昏迷几天的人醒来时,身体可能还处在麻痹状态,强行动作的话有可能导致痉挛或者损伤;不过看来加隆生命力比较活跃,除了劳累,他已经自己拉开棉被,掀起衣服看伤口了。

“我睡了几天?”他埋头摸到纱布,还有血和药浸出来的痕迹。一股我已习惯的味道立即浓起来。

“……将近十天吧。”我的心莫名一紧,似乎已经料到他下一个问题。

他却专心审视左肋的伤,“……我记得从山坡上滚下来了,当时以为就死了呢。”

我无言,拿过毛巾,却无法再像前一秒那么轻松。

“哈!看来我的命大……”加隆笑一声,将棉被拉回来,然后他又依旧愉快地望向我。

我不理会他的目光,用干毛巾擦过他满是汗珠的额头和脖子,即使天气冷得我发抖,加隆的皮肤却有点灼热。我怀疑他会不会开始发烧了。

突然肩膀上一重,我差点扑下去按到他伤口,正心有余悸,他抓着我的手,满眼戏谑——“沙加啊,我重要的感觉好像恢复了。”

我不置可否,“……那恭喜你。”

他却捉住我手腕不放,虽然此时的力气我可以轻易甩开,但他清楚我不会对大病初愈的人那么冷漠——况且我和他远不止是如此,他非常清楚。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露出得意目光,在我脸上扫过,“能答应我一个小小请求吗?”

突然我有点明白加隆了——人说小孩子意识不到自己对对方的伤害,所以小孩子的残忍是犹如解剖师一般毫不知情——当一个人深谙这种残忍的冷酷,并且能熟练平静地露出天真微笑,那么他的惩罚将好像一场漫不经心的游戏降临。

“什么?”我问,眼前的年轻人真的那么可爱。

他向我凑了凑,像悄悄话般低声道:“让我吻你一下,一下而已。”

“加隆,你觉得……”他的脸近在咫尺,深蓝如爱琴海的眼瞳和另一个人丝毫不差——从遗传来讲,虹膜的颜色是最容易产生差异的地方,即使基因来自同一根源,那片颜色却极有可能出现细微差别——深浅、色泽、明暗……可是眼前的两双眼睛,是从爱琴海一滴海水中分割出来的,好像几千米海底下月光不可思议窥露的蓝色,深深印进了模子,打造出两双。

就当我思维出神地飘浮了几秒,加隆已经欺上嘴唇。

我立即向后退避了,空气瞬间填满。

我要站起身,警告自己不该再呆下去——记忆想起那个阴雨天,面前的人静静站在走廊暗处,我掏出钥匙开了门,我其实可以拒绝的。

他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脸,紧紧拉进他无法再前倾的肩膀。我几乎撞在他身上,他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立即要挣开——“沙加!别走!”

他大声地喊道,在哀求。我一颤,回过头去,对上那双如受伤野兽的眼睛。

“别走……求你了……”他放开我手的同时,痛苦地弯下身子,额头浸出细细的汗,“……别走、沙加……对不起!”

我望着加隆痛得发白的脸色,别过脸,深吸了口气。

“你别动了,伤口会裂开。”

背后的人喘着气,慢慢平息下来。

“……沙加,这真的是场梦吧?”他疲惫地说道,“当我站在敦煌的石窟前,或许能遇到你也说不定……那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你向往它什么呢?呵……你当然没有出现过,我再怎么想像都从来没有。可是,现在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你的脸,你就在我身边,是谁在开玩笑呢?”

听到敦煌一字,我只能黯然。

加隆的眼神有点飘忽,不知道他突然想起了旅途的哪一幕,但无论哪一幕,眼神里流露的都是寂寞。

“沙加……你……你是来看我的吗?”

像个小孩子,他支吾着问,埋下头不敢看我。

我站在离他半米的地方,犹豫着该靠近对他说清楚一切还是暂时离开……这真的是场相互的折磨,最终的答案无可选择——我纵然知道它,却因此无能为力。

“加隆……”“不要说!”

他突然大叫一声,蓝色的目光猛地射向我,恐惧在其中溢满;我一怔,他竟支起上身一把扑过来,抓住我手腕的瞬间,整个身体就摔了下去——

“啊!”我惊叫,下意识全力接住他,却感到一种巨大的冲力落在手臂上,拉着我身体一起往下沉。他整个人摔了下来,挂输液瓶的铁架子“砰”地倒在地上,幸好没有砸到——我的手被压在他身下,肩膀似乎拉伤了,传来一阵疼痛;而加隆承受的痛楚就更加剧烈了,他蜷起身子,抱着肋部咬牙呻吟……

“你怎么了……?!”我顾不得自己,忙扶住他肩膀,“加……”

他一下狠狠攀住我的肩,纸一般的脸上深蓝的眼睛用尽力气抬头望着我,好像我是他唯一的稻草,那样不甘、挣扎着紧紧不放走——

“沙加!你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就陪在我身边、你原谅我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逼迫你……你哪里都不去了是不是?是不是!点头啊!”

他双眼空洞得可怕,我甚至瞬间怀疑这个人是从地府挣扎出来的魂魄,把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支撑起来,用梦中的软弱和狡诈紧紧攫住……我说不出话,加隆痛苦地伏在我身上,大口大口喘气,汗珠再次浸出,顺着脸颊滑下,无声滴落。

“……你原谅我的是吧?你发誓不再离开我了……”加隆呓语着,虚脱地滑在我臂弯里,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皮肤上滚热。

我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就坐在地上,怀里的人也一动不动好像昏睡过去。我需要一点时间、他也需要——我们好像两粒长久颠簸的沙子,在相遇之前就遍体鳞伤了。

我想一会儿撒加就会过来了吧。

加隆或许能被安抚,或许再挨一道更深的伤痕。

总之一切应该结束了。

我伸手用力扯过棉被,盖在加隆身上——他的确发烧了,胸口的纱布浸出一块鲜红色。摸过他额头,汗已经冰凉,皮肤却烫热,混合在一起传进我掌心,似乎能感觉到血液随心脏的抖动,急促而疲惫,仿佛一个执意不愿停歇的人,最终却崩溃了。

他的睫毛抖了一下,刷过我手背,却没有睁开。

“……加……”嘴唇翕动,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埋下头,过了好久,才听见他努力牵动嘴角,低喃道:“……他、他呢?”

此刻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从头一路走来,其实结局早该料到,只是一直抱有希望。现在走到头,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眼前就是现实,我们亲手扭转的。

其实我们都受伤了,还天真地要挽回什么——那是不可求的东西,就不要奢望了吧。所谓感情,其实大多数结局就是眼前这样的。

我抱着他的肩,对半梦半醒的他低语:“撒加就在外面。”

怀中的人过了好几秒,睁开眼,目光艰难地寻找到我的脸,出神盯住,好像突然再次审视我是不是个梦。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晰,从没有焦距的迷茫脱出一抹深深的蓝,好像被揭去了一层什么,又有什么永远地沉了下去——我注视他猛然犀利的目光,还没反应过来,身体被猛地一推,朝后失去重心地摔在地上;加隆下一秒用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望着我,冷得彻骨、令人心寒的苍蓝,没有一丝血色,就是一个地府爬起来的灵魂,剥离了全部所谓的温柔——“滚。”他恶狠狠吐出一个字,望着我要看穿肉体、把精神从深处生生抓扯出来一般冷酷和憎恨。

我深吸一口气,刚才肩膀拉伤和此刻撞在地面的后脑隐隐作痛,无力地抬起脸,“加隆……”

“滚——!”他突然嘶声大叫道,憎恨的眼里却要涌出泪。

我艰难站起身,不忍再看任何一眼,跌撞着推开门,“砰!”地在背后关上。

在木门碰到泥墙框发出“砰!”的一声时,我踉跄两步往外冲去,就撞进一双已经等待已久、却沉默的臂弯。

我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抬起头,撒加抽住我的肩。

我正要开口,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低声道:“什么都别说,去帐篷那边喝杯热水——我要单独和他呆一会儿。”

或许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了,从加隆醒来?他听见他的呓语、听见他的恳求、他的狂暴?……我点点头,望了眼撒加看不透任何情绪的眼睛,目光交汇之间温柔而宁静,在这一刻已经无须说什么,甚至在很早之前就无数次不经意又刻意地想像过,或许……过了今天,我们就真的可以心无旁骛?

撒加俯身,深蓝的双眼在棕色睫毛下轻轻一合,嘴唇相触,一瞬间的体温就交汇了;我感觉到彼此的睫毛在咫尺空气中像两只鸟在苍穹里偶尔地一触,翅羽擦过,留下短暂的温暖,尔后飞快地就散开了。

“我在那边等你。”

瞬间似乎有什么满怀在心里,近在咫尺了,青色的苍穹伸手可及。

他点头,朝我微笑。

我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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