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篇

卡妙篇

 

法国东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越过山是瑞士和意大利。这片地区众所周知的有里昂,格勒诺布尔两座大城市,一个因为战争历史,另一个因为滑雪而著名。从格勒诺布尔再往东走,火车上就会广播现在进入山区注意保暖。大概四个小时后铁轨修到了尽头,到达一个山窝里的小镇,名叫MODANE,至今尚没有法语以外的翻译,因为除了冬天少有的人自驾车来滑雪,就没什么值得让人记住的事情。小镇最大的建筑是火车站,所有开进来的车得在这儿调头,司机喝杯咖啡和本地人聊聊,再顺着山谷轰隆轰隆开走。

镇里第二大建筑就是教堂了,结实的石砖墙常年冻在冰底下,塔顶盖着橘色的瓦,周围长满野花野草;二十多年前,小小的卡妙在这儿被递到神甫手中接受洗礼,得到了属于他的名字。

卡妙幼年就在这里长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幸福平静。他的父亲在格勒诺布尔和朋友合伙开律师事务所,周末才回家,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从职业就能看出;每个星期五下午他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回家,妻子和儿子等着他一起吃晚饭;其实若不是妻子身体不好需要山里洁净的空气,他们一家早就搬到城里去了。卡妙的母亲是个典型的法国女子,结婚之前在巴黎念大学,温柔聪明,善解人意,虽然住在山里的小镇上,和镇里那些村妇可完全不一样,她倒是她们的偶像,星期三下午的家庭聚会她总担当女主人,办些烹饪、编织的业余课程,比起卡妙严肃的父亲,她更受到镇里人的喜爱。

由于身体原因,医生建议她不要再生孩子,所以卡妙是家里的独子。

虽然在铁路尽头的小镇里,卡妙小时候的家庭气氛却是很文雅的;上小学之前,母亲送他去教堂学习弹奏风琴,教他德语和英语,用水彩画画,经常帮邻居照顾一只拉布拉多犬,喂养家里的鸡和鸭。所以当卡妙来到格勒诺布尔进入小学时,他早就掌握了课堂里那些知识和技能,能轻松地得满分,当然卡妙从小就不是爱显示自己的孩子,决不在课堂里偷偷看巴尔扎克的小说,不做什么与众不同的事。他觉得服从集体规则是种对他人的尊敬,而炫耀自己不是一个绅士应该有的行为——前者来自父亲的教导,后者来自母亲的教导。

读完小学后,老师一致认为卡妙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拥有令人喜爱的品德;他化学尤其好,于是作父亲的开始打算,联络了里昂的亲戚,那里有全法国最好的理工科学校。临走那天全镇的人都来送他,闹哄哄给律师家送去了一年也吃不完的奶酪、自酿酒之类的东西,镇里所有小姑娘都哭成了泪人儿。

卡妙在里昂的姑姑跟她兄弟一样,是个严肃刻板的人,何况大家都传言她是个老处女;但天下又有哪个孩子像卡妙这样不用操心呢?不出半个月邻居就觉得她变温情了,浑身散发着母性,每天早晨将侄子送到车站,轻言细语地问晚上想吃什么,叮嘱路上小心之类的。

一路走来卡妙都是优秀的孩子,受到所有人喜爱,这是种大多数人羡慕要死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福气。他习惯了和人友好相处,尊敬长辈,遵守规则,看到的也是所有人的温情笑脸。但世界总有些缝隙,里面窝藏着父母长辈最惧怕的东西——雪莱的诗和黑塞的小说对一个十三四岁的人来说的确有些太早了,卡妙纯洁的心底被播下了某些种子,使他开始对某些东西产生厌倦,这种变化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是聪明的人从幼年过渡到青年时代所熟悉的感觉,是天生的艺术家或者诗人最初的觉醒,是哲学家懂得怀疑世界的第一刻,也是善良的人最无法避免的痛苦。

当然卡妙的成绩仍然保持着第一,每天按时回家,晚饭后帮助姑姑洗碟子收拾桌子,第二天早早起床将自己和房间打理整洁,背着书包去车站,然后和同学友好地打招呼。可这样生活中的卡妙觉得自己并不和以前一样了,某首风琴曲子会让他突然感到无比忧伤,伟大作家的文字让他晚上无法入睡,周围的谈笑也变得索然无味,连老师的话也听得心不在焉,进而对自己和社会之间彬彬有礼的关系感到疲倦。卡妙一面担心一面放任自己,他开始思考许多问题,却得不到答案。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沙加。

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们惊奇又小心翼翼地发现了对方,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

至少从卡妙的记忆角度,沙加的出现让他得到了解放,他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两人并不在一个班,但之前很多次在图书馆的借书卡上看到对方的名字;有一次他们同时寻找一本书,记得是卡夫卡的《城堡》,卡妙当然立即将借书权让给对方,无意中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那一刻沙加给他的印象是个小姑娘般秀气的孩子,金发碧眼惹人喜欢;但是很快卡妙就发现自己错了,他们的话题在下午空无一人的学校图书馆里无法控制地冲向了不属于他们年龄段的内容,变的忧郁而黑暗——卡妙靠在书架上,述说他从未向人提及的苦恼,他的疑惑,他对自己虚伪的憎恨,一些从来不可能从他这样优等生嘴里冒出的话——卡妙从来没这么畅快过,对陌生人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而陌生人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长长的流海遮住了眼睛,皮肤和白T恤一样苍白,他静静听着卡妙说完,没有一点惊讶或者反对,抬起头慢慢说了句令卡妙至生难忘的话:

“知道吗,我从来不害怕这些痛苦,因为我有最后的逃生门,它能随时随地解救我,所以我什么也不担心——你从来没想过吗?就是自杀,死亡——死了之后,一切失望、虚伪、怀疑都没办法困扰你了。我之所以活着,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忍受到什么地步而已。”

卡妙心底觉得猛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突然觉得离死亡如此之近。

他直觉觉得有种危险,想马上矫正他这种思想,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沙加望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

卡妙推托时间太晚他必须回家了,就匆匆告别了沙加,逃似的跑出了图书馆——他后来经常回忆这个片段,那时他只是太震惊,他从来没想到过死亡;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叫做绝望的东西。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第二天,金头发的孩子在校门口等着卡妙,用很熟人的口气问,你放了学一般都干什么?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我很喜欢和你聊天。”卡妙诚实地说。

沙加从栏杆上跳下来,“我知道个好地方。”

然后他们就算是认识了。

这一切貌似有些太正儿八经,毕竟他们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不过苦恼于离他们无比遥远的人生哲学问题,把什么问题看得太严重,却有找到一生挚友的感觉。

沙加所说的好地方是里昂的河边,有一段遮在高大梧桐树影下的河堤。两人就经常坐在凉快的石头上继续他们的谈话,幼稚或者故作高深;面前宽阔的隆河上不时有船驶过,凉爽的河风从橘红色的旧城屋顶上吹过来,烟囱里飘出家家户户做饭的烟。

卡妙惊讶于沙加分析问题的方式,他总能一语道破问题让他茅塞顿开;那时卡妙就开玩笑地说,你以后应该当评论家,而沙加躺在河堤上不屑地说,不,我要当动物学家,整天照顾动物,不用跟人打交道。

每天接近傍晚时卡妙就必须回家了,姑姑准备了精心的晚餐等着自己;而沙加从来都懒洋洋地说有人管的孩子真可怜,自己还要坐会儿。

卡妙觉得朋友不愿意说的事情就不必问,但细心的他不免还是经常心升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沙加可以那么晚了不回家,父母再随便也会担心孩子的安全吧,而沙加总是副闲逛不够的样子;他注意到沙加每天中午会从食堂多拿一个面包揣在兜里,也不介意让卡妙看到,卡妙当然也不好意思问。

过复活节时他邀请沙加去姑姑家吃晚饭,他已经得到姑姑同意朋友可以留宿,那样他们就可以一晚上在一起了;可沙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让卡妙颇为伤心。

慢慢地卡妙就觉得沙加并没有像自己那么看重这份友谊。

仿佛总有其他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占着比一切事情更重的分量,让卡妙感到嫉妒和无奈;卡妙把自己小时候的所有事情告诉了沙加,他的父亲母亲,家里的猫咪邻居的狗,小镇的人们——旁边沙加听着,埋头望着河水有些心不在焉。

他仿佛只知道沙加这个人的一面,本来也应该满足的,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协定,也不存在交换——但人之常情,认识时间久了感情深了就自然而然想了解对方更多,出于一种关爱和分享,不是友情最自然最可贵的部分吗?然而沙加拒绝哪怕一丁点更深的坦白,只露出一面来给朋友。

善良的卡妙一筹莫展,独自苦恼着,但他绝对没想过要背叛朋友。

下一学期他们选了相同的一门课,世界城市进程,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沙加态度还是毫无改变,即使一个寒假分开,再次在学校里见面时他只朝卡妙摆了摆手,说放学后见。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同一个课堂里,卡妙才发现沙加在学校有多么不起眼——很明显他是故意让自己显得平庸,在老师面前从不发表见解,最多附和一下别人,连考试也敷衍。卡妙有些生气,沙加在河边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干吗要那么费劲?对自己有没什么好处。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河堤上积着雪,河面浮着一块块冰,周围无比安静。卡妙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了,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气愤,沙加一句话不说,让他更加难受;他生平还没冲谁这样大喊大叫过,更可恶的是对方没有反应,让愤怒无从消解。一阵冷风刮来,沙加站起身,丝毫不理会卡妙就要走,卡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拉,沙加喊了声“放开我!”然后失去平衡一仰,脚在冰上一滑就从河堤上摔了下去。

浮着薄冰的河面发出“扑嗵”的水花声。

卡妙呆住了,看见一片碎冰中金色的脑袋浮起来,扑腾着,石头河堤被冻死了,什么也抓不住。沙加往下一沉,又艰难地扒住一块冰撑住自己。

他脑袋一片空白,大概几秒钟后,他发疯似的跑向河边公路,冲到汽车前拦了下来。

那是卡妙人生中最困难的几分钟。

有人脱掉鞋和大衣跳下河,汽车都停了下来人们跑到河边看热闹。已经冻僵的沙加被抱上来,浑身滴着水——卡妙楞楞地看着吵闹的人群,看着沙加紧闭的眼睛和惨白的脸色,人们拿一件又一件衣服裹住他,自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们被送到医院,卡妙的姑姑赶来了,学校的老师也赶来了。

卡妙一句话还没开口,大家已经相信这是次意外了。

姑姑抱着他不停说,以后别在河边玩哪……

那一夜无比漫长,卡妙蜷在姑姑温暖的大衣里,大家在走廊里都睡着了,沙加还没醒过来。医生说再晚几分钟救起来就有生命危险了。卡妙想像不到那是怎么一回事,沙加说过的所有话在他脑子里无比清晰地划过,他在寻找那一句,有关死亡,却恐惧得怎么也找不到。

一夜都在心惊胆战和恍惚中度过。

沙加的父母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第二天中午沙加醒过来了,第一眼就看见病床前的卡妙眼泪流下来。

 

那次事件中沙加在医院住了三天,卡妙一直陪着他,卡妙的姑姑每天送来给两人做的美味食物,老师也常来看望。卡妙偷看病历,上面说沙加有点贫血,营养不良,让卡妙有些感到不安,却又不知道究竟在不安什么。

直到第三天沙加出院了,卡妙才注意到一直没有沙加的亲人露面,连个来接的人都没有。

沙加什么也没说,低头穿好衣服,对卡妙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能回家。”

卡妙咬了咬嘴唇,“我送你回去。”

“不用。”沙加一口回绝了。

“我送你回去!”卡妙蓦然提高了声音,抓起沙加的外套。

沙加盯了他几秒,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反驳,终究在犹豫了片刻后什么也没说;他弯下身系好鞋带,垂下的金发掩藏了蓝色眼底的神情,让卡妙永远也没机会看到了。

“好吧,随便你。”

沙加抬起身,伸手索取卡妙手上的外套。

 

出租车停在了里昂郊区的一片住宅楼下。卡妙还从没来过这一区,他注意到不少阿拉伯人和黑人在街上游荡。看着两个孩子从出租车上下来,他们的目光让卡妙感到很不安全。

“电梯坏了,走楼梯吧。”沙加毫不理会这些人,轻车熟路推开楼梯间的门,对卡妙说,“一会儿别说这件事跟你有关。”

卡妙点点头,跟着他在光线暗淡的楼梯往上爬,心情很复杂。他突然害怕自己的固执会给沙加带来麻烦,但现在——沙加并不是不珍惜这份友谊,卡妙很清楚地感受得到,不禁鼻子一阵酸楚。

他们不知在第几层停了下来,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沙加摸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门。

卡妙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进去。

一股烟味扑面而来。

屋子的沙发里靠着个中年男人,叼着烟正在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沙发背后放着台电脑,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对着屏幕正在打游戏——他们都没注意到沙加的回来。卡妙一阵尴尬,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个中年女人,戴着微波炉手套拿着一罐花生酱,她转头就看见回来的人。

“嘿!你背后是谁?谁准你随便带人回来了?”女主人说的是英语,肆无忌惮地盯着卡妙。

沙发上的男人这才看见他们,开口就冲沙加嚷道:“大冬天往河里跳!你怎么没冻死呢?医药费可别想我给你出,能收留你已经够意思了——嘿这生面孔是谁?我可不喜欢有人来打扰!”

沙加没理两人,朝卡妙耸了耸肩,“好了,现在我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卡妙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屋里两个人狐疑地盯着他,令人非常不舒服。

老实说,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从小长在温情环抱的家庭和社会中,从没见过这么冒犯的目光,不禁紧张又尴尬。

“很抱歉——”卡妙用法语说了句,“很抱歉打扰你们。”

“哈这小子说法语!英语听不懂吗?愚蠢的法国人……”男人歪在沙发上大声打断卡妙,一边吞云吐雾。电脑前的女孩对屋子里的事毫无反应,一心盯着屏幕。

卡妙涨红了脸,沙加一把拉着他走出门去,一脚把门踢上。

“喂?吓呆了?”他拍了拍卡妙的脸,“抱歉没有果汁没有红茶招待你,现在我陪你下去叫辆车,免得那些人抢了你的钱包,小少爷。”

“他们是谁?为什么说收留你?”卡妙缓过神,心里特别难受。黑黝黝的走廊里两人身上都一股烟味,电视机的声音令人烦躁。

“亲戚,愚蠢的英国人,希望没有冒犯你。”沙加无所谓地说。

“……沙加我很抱歉!”卡妙觉得自己犯了很大个错。

“抱歉什么?得啦,我们下去吧——喂喂这没什么大不了,别……”沙加一边说着,看到卡妙哭了,一时手忙脚乱。

卡妙抹抹眼泪,看见沙加望着他,蓝色的眼睛如此纯净而美丽,金发仿佛不沾一丝尘世的喧嚣,在这么肮脏的地方依然闪耀着淡淡的光芒。他想起以前很多事,对自己的怀疑和不满感到巨大的愧疚,同时伴随一阵深深的酸楚。

“……你的父母呢?”卡妙忍不住抬头问。

“不知道——我不是孤儿啦,但是几个月大就被送走给别人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沙加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着,靠在墙壁上抱着胳膊,“然后就被亲戚转来转去,他们都说我父母死了,肯定是因为气愤,谁愿意家里插个外人呢?现在他们也是迫于政府和面子,才收留我,其实我都不知道这血缘扯了多远,实在有点可笑。”

卡妙看着沙加像说别人的事似的,那个表情深深刺痛着他,让他长久无法忘怀;这一刻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沙加那段有关死亡的话蓦然跳出来——他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也不担心,反正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忍受到什么地步而已。

“沙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未来会很幸福。”卡妙坚定地说,抱住了面前的人。

他不知道那时沙加是什么表情,他没看到,他沉浸在某种坚信和解脱中,仿佛看到了无数美好的可能性,急切希望沙加也能看到,和他一起受到鼓励——卡妙善良的心灵此刻无比忧伤而快乐,他觉得自己终于了解了沙加,他终于向自己伸过手来,因此得到某种感动的释然般,急切地告诉自己沙加那段话是赌气而已,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在心底说,我会保护你的。

沙加拍了拍他有些颤抖的肩,轻轻说,“喂卡妙,咱们下去吧,晚了就叫不到车了。”

卡妙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看见沙加一脸平静,当时他错以为是坚强释然的表情。

然后他坐车离开了,脑子里忽然多了很多关于人生的东西。

他甚至当夜就开始设想很多年后,当他们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会以怎么轻松的口吻谈论今天发生的事。

然而他彻底自以为是了,正是很多年后,卡妙意识到,沙加的痛苦根本不在这里,不是那些冷漠的亲戚能影响一丝毫的、不是孤独的环境慢慢造就的、更不是他卡妙能保护得到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埋藏在灵魂深处,谁也窥见不了的伤口,无可阻挡地将他一点一点推向他的逃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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