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2

2.

我们先后去了卡布里岛,那不勒斯,罗马,西西里岛,都是一大早加隆突然把我从床上扯起来,拉着我就上车,说今天我们去看比萨斜塔!我在路上总在睡觉,因为根本还没清醒过来。真不知道他的精力何来这么好……对了,因为我晚上十二点前都在写稿,而他烂在沙发里看电视。

那部古罗马的小说已经进入最后收尾工作。加隆还算配合,从来不打扰我。今晚我们在佛罗伦萨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来,靠近中心广场,处在夜市与歌剧院之间的小场所。他坐在狭小阳台的栏杆上,双脚在和了醉醺醺的愉快夜风里晃荡。我在屋子里抱着电脑写稿,外面飘着夜市熙熙攘攘的笑声,随着凉悠悠的风钻进旅馆,像福楼拜笔下迷蒙而酣甜的夜。

房间不大,黄棕色竖条纹的墙纸甚至有些俗气,却正和了它落后时代的古旧感,将其中的客人包裹得温情。中间的双人床铺了厚厚的幔帐,接近中世纪随便一家资产阶级的小客店,丝质的被褥和巨大的枕头靠垫整齐得像个个英国皇家卫兵立在雕木床头,却颇有人情味。

夜晚的时间流过而不知不觉,加隆去洗了燥,穿着睡衣大摇大摆在狭小的房间里晃荡,他终究没有打扰我,直到我按下保存键,关闭电脑。

“呵——莎士比亚终于抬起头了!”他“砰”地倒在柔软床榻里,我还没发话,他又弹起来拉我,“快去洗澡!明天还要去苏连多。”

我按照他的意愿做了,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明天……算了,这次旅行应该快结束了吧。热水从头顶冲刷下来,我抱着双肘站在蓬头下,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今天穆在电子邮箱里给我发了张图片,纽约下了很大一场雪,他站在克莱斯勒顶部拍摄的鸟瞰——我觉得他似乎飞起来了。他问我在意大利过得好不好,问我阳光是不是很暖和,我很简短地写了回信,现在却记不起来说了什么。

我扭上龙头,用毛巾擦着头发,水滴还是不断地流进我的后颈,睫毛上粘着很小很细的水珠,镜子中的自己眯着眼,皮肤苍白。

加隆半躺在床头,他已经钻在被褥里,只剩床头柜上八角玻璃罩的小灯亮着。我轻轻摸上床,他突然坐起身,“喂,你睡这边。”然后将我连拉带推地按进被窝。

“干什么!”我抗议,他竟然我身上滚到另一边,迅速钻进被褥,丢个得逞的笑容给瞪着眼的我,“我怕你感冒啊!”

我才感觉到被窝里很暖和,简直带了他那种霸道的灼热包裹了我,原来他刚刚在暖被子。我正发愣,他握起我的头发惊叫起来:“这么湿!明天头要痛死你!”

我心里本来浮现出一丝感激,又突然觉得无力跟他解释,“……我困了。”

他却没理会我,翻身下床去拿了条毛巾,径自握起我的头发擦着,我侧躺在枕头上,舒服地昏昏欲睡了。

恍惚里听见加隆叹了声气。

 

我们在意大利呆了半个多月,然后回到了纽约。冬季已经进入尾声。

我隔天就得往编辑社跑,因为书已经定版了,而穆独自去了欧洲,总编等不了我了。穆在电话里说没有关系,他一定会找到画面为我的新书作封面,还叫我好好休息,他可能要在那边呆上一段时间。

稍稍清闲了下来,我大白天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做梦,晚上可以看整夜的书,为下一次提笔寻找启发。加隆回来后只联系过我两次,他新接了部戏,加上拍广告、出席记者会,忙得不亦乐乎。报纸上几乎天天看见他的名字,今年的奥斯卡奖要开始了。好莱坞的白垩纪就在这一个月里,而据说加隆今年被看好。

清早的时候,看了一夜书的我感觉有点饿了,正好冰箱里没有可做的材料,于是我穿上外套只带了钱和钥匙就去了不远的超市。外面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缩了缩,低着头在人行道上走着,金色及腰的长发也懒得扎起来,引得一些路人回过头看。

在超市里买了零碎的一包食物,收银的年轻女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我纳闷着,她试探似的问:“您要买份报纸吗?”

“谢谢,不用。我订了报纸。”我回绝了,一边掏出钱来递给他,突然发现超市里其有几个客人也望着我,眼睛里仿佛想上来搭话。我更不解了,低下头提了袋子走出超市,心里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街上有很多上班的人,汽车缓慢地挪动着,我加快了步伐只想快点回到家,因为似乎有更多的人甚至对我指指点点。

“对不起!请问——”一个女孩突然拦住我的去路,眼里闪动着兴奋,“你是不是认识加隆?”她大声地问道,几乎捉住我的袖子,仿佛我要跑。

我一愣,才听清她的话,一时不知所措,“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瞬间发出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路上所有人都看着这边了。她立即抓住我不放,对旁边几个女孩疯狂地喊着:“就是他!就是他!”

我大概在某方面向来比较迟钝,竟一时没有意识到处境,还站在原地看那群女孩又叫又跳把我围住,路人里也有人大喊了一句:“是那个和加隆在一起的人!”

一瞬间我彻底迷惑了,只看见有很多人向这边跑过来,刹那我被围在中间,才意识到是跟加隆有关,立即摔开拉住我的手臂奔跑起来。这一跑,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都疯狂起来,有人抓我的头发,有人拉扯我的衣服,我吓呆了,只想摆脱这突然的袭击;前面的人看到这么大群人奔跑着,都失控了,面前一个男人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我猛地撞到他身上,然后被后面的人立即包围了,我大喊着,挣扎着,几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膊,人们都往中间挤,很多人高声叫喊着,只有沸腾和嘈杂响彻在我耳边,我猛地一挣,只觉右手肘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指尖立即失去了知觉,我摇摇欲坠,艰难地发出呻吟:“放开我!放开我……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只手仍死死抓着我疼痛欲断的右手,我被推挤着,整个右半身体都牵扯着剧痛,人们仍在疯狂地拥挤着,要把我撕裂。

突然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大吼着“让开!”,然后是女人尖叫,我昏昏欲坠看到蓝色头发的男人奋力向我靠近,人群更加沸腾起来,每个女人似乎都疯了,她们张牙舞爪涌动着扑过来,尖叫着加隆的名字,抓住我的人却被来人的魄力稍稍镇住了,那个人走过来一把接住我,我瞥见一张和加隆一模一样的脸,但是瞬间我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我被他挟着突围,手臂的疼痛让我无法反抗,然后我们进了轿车,门“砰”地关上,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玻璃那边狂乱的人群。

他将我轻轻放在后坐上,吩咐司机“去公司”,轿车飞快地平稳地驶起来。

我才稍稍捡回点力气,抬起头看,又立即被手臂痛地弯下了腰,男人轻轻捉过我的手,“骨折了,不要动。”

这才听到他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和加隆有些不同。然而他们的脸庞、发色、身材都如造物主从一个模子里打造出的一双艺术品,我看呆了。

他略略欠身,“抱歉吓到你了,我叫撒加,是加隆的孪生哥哥。”

瞬间我明白了,他就是那个加隆向来闭口不谈的兄弟。

他拿起车里的电话拨了个号,“内巴斯医生,麻烦马上到我公司去一趟,有个骨折的病人。”放下电话后他又脱下西装外套给我披上,动作很小心,生怕碰到我疼痛的手臂。我的大衣在刚才被扯掉了,超市买的东西也不知掉在哪儿了。现在我的样子定然很狼狈。

看我不说话,他缓缓开口道:“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新闻了,正好堵车看到你被追,所以才……”

“新闻?”我茫然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立即明白了。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会一个人不戴墨镜上街吧?”他边说边从座位旁的书夹中抽出一张报纸,是今天的。他摊开来给我看,那里昭彰印着一张占了八分之一版面的照片,是我和加隆在意大利街上,他正抱着我肩膀俯下脸来,似乎要接吻的样子。我愣了一下,想起是在佛罗伦萨的一天午餐后我们散步,加隆只是要将嘴凑到我耳旁,说前面一个丰满的女郎频频向他抛媚眼儿。

我失笑,再看文章,粗体字标题写道:加隆·佩洛兹与其同性恋情人在意大利秘密渡假。坐着他的哥哥的旁边,我尴尬得实在难以解释。

撒加却没有说什么,尊重之外似乎有点漠不关心。我看到文章里虽然没有写出我的名字,却透露了我的职业和写过的书的名字,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区别?媒体定然不会放过我。不由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我读过你的书。”撒加开口,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他靠在椅背上转过头,“语言很优美,我喜欢毫不牵强的现代古典文学。”

“谢谢。”

撒加交叉着手指,认真地看着我,“不过恕我冒昧,私下觉得作者的才华和思想应该比这些文字上浮现的更具魅力。”

我微微震惊,不是他直率的评论,而是他原来发现了我的敷衍心态,并且似乎要直指我心里真正在想的东西。连穆这样了解我的人都从未注意到,然而却被眼前的陌生人一句话指责。我没有做声,抱着手肘一动不动,我希望再听听他的想法。

然而此时车驶入曼哈顿一座大厦的门廊,停了下来。有人立即来开了车门,撒加扶着我下来,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男人向我行礼致意,并告诉撒加内巴斯医生已经等在房间里。

于是我们走进电梯,一直到67层。“这层是我的私人住处,因为不方便去医院,而且我很相信内巴斯医生,希望你不介意。”我没有拒绝,跟着他走过铺着地毯的宽敞客厅、走廊,来到一间卧室,此时里面医疗设备已经备好,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起身,向撒加行了个礼,立即吩咐将我轻轻躺上床。为了避免因动作而产生的疼痛,他用剪刀剪开了我的衣服,握住右手轻轻拉动,我立即痛得咬住嘴唇,眼泪要涌出来。将手臂放在平台上,X光片立即出来了,他仔细看了几分钟,微笑着对我说:“别担心,马上能OK。放松些。”

我点点头,下意识望了眼旁边坐着的撒加,他鼓励地给我个微笑,“勇敢一点。”

医生托起我的右臂,两名助手扶住我的肩膀,大概是怕我挣扎。左手背上传来一阵厚实的温暖,原来撒加将他的手覆在上面,轻轻地握了握。

“放松。”医生低喃着。

我闭上眼,知道刑罚就要降临。捉住手肘的手猛然用力一拉,我全身的神经仿佛在瞬间被扯断,血液都停固成一滴一滴,剧痛传到大脑皮层,我听见自己一声惨烈的叫喊。

我左手猛地抓住撒加的手,仿佛是世界上唯一能触及的救命稻草,下一秒听见骨头“咔”地一声,似乎我的血肉在刹那间碎裂了。突然撒加紧紧抱住了我,将我的头埋进他的肩窝。

我睁开眼时,眼泪滴滴答答涌了出来。

撒加温柔地让我靠在他身上,大手抚摸着我脑后的头发而传来安抚的轻拍。那种扯动神经的疼痛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我急促的呼吸也慢慢恢复了,然后看见近在咫尺的衬衫胸口一片湿漉漉的泪痕。我猛然醒过来,撒加一定感觉到了我身体的一僵,立即礼貌地拿开手。并且有些失礼的歉意。

“对不起……”我垂着脸喃喃,左手匆忙抹去脸颊上的眼泪,他随即递给我一方折叠整齐的手绢,“谢谢。”

他坐回床边的椅子,看着我静静没说一句话。内巴斯医生麻利地处理了最后的工序,然后他的助手开始收拾用具,医生吩咐我几句注意事项后三人就离开了。

右手被固定成L型挂在胸前,冰冷的石膏紧紧包裹着,我一点不习惯这样的束缚。

“刚才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丢脸……”我终于找回力气,抬起头望着他。他微微一笑,像安慰小孩一般的善解人意。我突然觉得他和加隆虽然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孔,却在笑容上一个犹如灿烂灼人的阳光,一个犹如高贵沉静的月华。两个人站在一起的话是怎样一幅让人望而却步的完美画面?

“别介意,人之常情罢了……”他正要接着说,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是刚才在楼下见过的管家,他面色有些为难地向撒加说道:“……加隆少爷来了。”

我清楚听见他虽然压低的声音,撒加只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回到我床边,“加隆似乎找到这里来了。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办,一会儿在过来看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撒加不愿见到加隆,后者同样。

然后他和管家走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即使能从加隆那里知道他们的不合,却无从了解这对亲兄弟不合的原因,加隆连撒加的名字都不曾跟我提起,而他自己的姓氏在出道时就脱离了他的家族,改为一个跟任何人没有关系的“佩洛兹”。

大概过了五分钟,急促的敲门声告诉我那个人来了。“请进。”

然后就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写满了担心和愤怒。他一下子冲到我床边,看着石膏包裹的手臂愣了一下,惊叫起来:“你受伤了?!”

“已经处理过了,骨折而已。”我尽量不提到撒加的名字。

“你哭过?”他敏锐得要命,突然捧起我的脸深蓝色的眼瞳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刚才有点痛。现在好多了。”

他温柔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我:“我很抱歉,你一直都在避免的事情还是被我搞砸了。”我连忙摇头,“已经过去了,我以后小心点就行了。”“……那些该死的影迷,被我知道了是谁让你受伤的我绝对饶不了他!今天早上经纪人在电话里劈头把我骂了顿,我才知道报纸上登出来的东西,我给你打电话你不在,跑去你家也没人,后来听说你在路上被袭击,被‘我’带走了,我才知道你在那个混蛋这里。”加隆骂咧咧地快速说着,“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撒加先生刚好路过,要不是他……”“别说了!”加隆粗鲁地打断我,“你现在就带跟我走!医院是不能住的,从今天起你就住我家了!”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多呆一分钟都受不了,你当然也不能在这儿——你这个样子,难道要一个人回家?”加隆说着就要来扶我起来。我一躲,“你现在带我走,对撒加先生太不礼貌了!”“礼貌?对那种人没有必要考虑这些——”“姑且不管他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必须感谢他!你没有权利阻止我。”我盯着加隆,他现在必然不敢对我来硬的。

他眉头一黯,“要感谢是你的事,我只管快点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一屁股坐在刚才撒加坐过的靠背软椅里。

我一瞬间想问是什么让他们恨对方这么深。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和加隆都一惊,然后看见另一个高挑英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加隆瞪大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来者的目光只淡淡在他身上晃过,然后对我微笑了。

“内巴斯医生写了个注意事项的便条,他祝你早日康复。”撒加自若的态度完全忽略了屋里的另一个人。他身上的衬衫换了件灰蓝色的,径直走到我床边,将手中一张白色的卡片交给我,“还很痛吗?”

我有些尴尬,“……不,谢谢你。”

他温柔地一笑,“那么,请好好休息。”

“撒加先生……那个,”我只能在此时向他告别加道歉,我不知道再拖久了加隆会做出什么事。“很抱歉可是我必须……”

“我现在就要带他走。”旁边的加隆突然冷冷地插话,同时站起身,两个人相同的身高,面对面注视着对方。加隆眼里跳跃着愤恨的怒光,而撒加深蓝色的眼里只有淡漠。

我瞬间感觉到这两个完美得如照镜子的男人之间凝固的空气,压抑着一切的霸气喷涌出来,我一时被他们慑住了。

“如果没有能力保护的话,就不要不知轻重。”撒加轻蔑地吐出一句话,对加隆狠狠握紧的拳头视而不见,转身来到我旁边,俯身握起我的左手,按英国礼节轻轻吻了一下。他深蓝如爱琴海的头发占据了我的视线:“请多保重。”

然而只是一瞬,他已直起身,再次忽略了加隆,高贵而体面地走了出去。

屋里却残留着散不去的气息,加隆二话不说俯身抱起了我,紧锁的眉头和坚毅的唇角如同一个竞技场中的斗士,满腔隐忍的愤怒可以杀死一头狮子。我没有说话,即使他碰到我的伤弄得疼痛,也没有阻止,任他将他的大衣裹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走了出去。

我以前到加隆的家来过一、两次,都是他开PARTY把我硬拉去的。那时我认识了他的朋友,一个叫米罗的娱乐圈花花公子和一个叫艾奥里亚的年轻歌手。他的房子在纽约最显著的富人区里,像是纽约的本弗利山庄,坐落在小山坡上,彼此别墅间被茂密的树木和山势落差分隔开,蜿蜒其中的私人公路上随处可见价值不菲却张扬跋跗的跑车,它们的主人要不是政界的、商界的,就是像加隆一样娱乐界的。我当然一点不喜欢这样的居住环境,可是此时没有办法。

坐在豪华客厅的白色沙发里,我穿着从头到脚加隆的衣服,左手里捧着热牛奶。加隆在浴室里,从撒加的公司回来一路上他几乎没说什么话,甚至可以用阴郁来形容。我有些好奇,却始终保持沉默,因为我了解加隆,对这种闹别扭一样的人,逼他是没有用的,而他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刚才换衣服时才体会到疼痛的折磨,我咬牙切齿地要将袖子套上胳膊,加隆见了拿来把剪刀二话不说“咔嚓”将袖子齐肩剪掉了。

“砰!”

浴室的门传来一声巨响,像是被一脚踢开。随后看见那个一头深蓝长发的人像头被羞辱的狮子,带着浑身的水滴和烦躁走了过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把我振了一下。墙壁上液晶屏幕正播放着缓慢的非洲草原纪录片,我目光静静停留在上面,听见加隆用手胡乱地擦着头发,一时两人都不发一言。

“这么晚了……”

加隆突然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正要转过头,一只大手突然覆上我的头,流海被压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闷闷地听到他说:“乖孩子,睡觉去。”

我一时有点生气,却又立即消散了,任他拉着我走上二楼,走进收拾妥当的客房。我坐在床沿,抬起脸看着他,等待着。

他终于俯下身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很轻很短,不像平时的意犹未尽,并且戏谑似的发出嘴唇与我脸颊间亲昵的声音。我说:“晚安了。”他却没动,像最终对自己妥协了,在床沿上和我并肩坐了下来,“……对今天的事你好奇吗?”

“如果你愿意讲讲,就说出来吧。”我淡淡说出早已料到的话。

然后我第一次看见加隆犹豫的表情,平时他总是果断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深蓝色的眉毛皱在轮廓分明的额骨上,挺直的鼻梁透出属于这个年轻人的果敢和顽固;却也缺乏一种更稳固的成熟。我尚不明白撒加对他的感情,只觉得加隆的仇恨其实颇有值得玩味的真相。

“其实我是半个血统的希腊人。”加隆弯下背双肘支在膝盖上,垂下的湿润的头发遮盖住他的侧脸。“我九岁以前都是在雅典,后来才到美国读书,就没有再回去过了。”

这我听说过。加隆的父亲——也就是撒加的父亲,是希腊商人中的首富,同时也是一位地中海古宝收藏家,他因以雄厚的财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执著寻找宝物而名扬欧洲,在那个时期是像基督山伯爵一般传奇的人物;后来在加隆十六岁,这位仅五十四岁的老人去世时把财团董事之位和他一生搜集的古董全部留给了加隆的大哥撒加,再把数以亿计的家族财产、股份一分为二留给这对兄弟。当时这件空前巨大的遗产事件在世界上沸腾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记得那时的报纸内容,可是竟没有注意过加隆的哥哥长什么样。加隆那时就成为了世界上人尽皆知的少年,因为他彻底放弃了属于他的闪亮姓氏和上百亿家产。

“我们小时候住在爱琴海旁像皇宫一般的家里。”加隆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毁坏父亲和撒加视若珍宝的古董,在花瓶上用记号笔画上裸女,将油画扔进游泳池,把陶瓷的茶具踢成一地粉末……哈哈,我记得父亲暴怒的脸,他却是个绅士,从不打我。”加隆竟笑起来,我看他的肩膀在嘲讽似的抖动。“而撒加呢……却是地地道道一个恶魔。他甚至眉毛也不皱一下,是的,他知道我的本性,并且以放任为乐。”

我一时明白了一些,却又迷茫了一些。

“在除了我的所有人眼里,他却是个神——可笑!”加隆突然愤恨地骂了一句,他转过脸看着我,眼里闪动着对崇高的愤怒,“他是个伪君子,却披着神的外表!”

后来加隆没有再说关于撒加的事情,转到对雅典美丽的回忆中了,当然他的回忆带有叛逆孩子的热烈气息,爱得深也厌恶得深,有时他几乎迷茫了。

我静静坐在他旁边,像凝听一个孩子对世界的热爱和憎恶和他的委屈,爱琴海的深蓝深深镶嵌进了他的头发,是永远的烙印伴随着在它怀抱中出生的人。夜不知是多深了,我屈膝靠在枕头上,加隆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耳边,我们各自在做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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