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8

8。

薛安·里的最新个人画展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行。媒体早披露了会上将揭幕薛安自己认为最成功的一幅人物肖像画,对它的猜测和估价就闹得沸沸扬扬了,甚至有收藏家已经开始甩价。

当我出现在现场时,媒体只以为我是来参观而已。然而当薛安热情地过来招呼我,将我带上揭幕仪式的贵宾席时,记者就浮想联翩地开始狂按闪光灯了——他们甚至在寻找加隆的身影。

当然,当薛安揭开油画上的幕布时,全场安静了那么几秒钟——然后有人惊讶地赞叹,所有人又突然恢复了躁动,他们当然立即认出了金发的模特——我非常不喜欢这种场面。

薛安压手示意安静,“正如所见,这是一幅我少有涉足的古典肖像画——”他面前的七、八个话筒将他抑扬的声音传遍穹隆形的大厅,“其单纯的形式可能会另一些朋友失望,但是它在我这几年的创作中,最令我自己满意。其灵感事实上源自与这位金发美人的见面——非常感谢沙加能帮助我完成这个心愿。”他说着对我微笑,我礼节性地颔首回应了他,“正因如此,这幅画我不会让其成为收藏家金钱下的战利品——它将属于深爱他的人。”

薛安仍然望着我,他没有用“it”而是用的“him”。全场顿时沸腾到顶点,记者高声质问着谁是它的主人,薛安只是以神秘的沉默以对,而我看见了他认真的眼神,却无力回报哪怕一个微笑。听见有人大声喊着,是不是属于加隆?我突然觉得薛安真是狡猾得可怕,而我只能静静坐在这里,接受闪光灯的冲刷,直到眼睛发痛。

然后发布会很快结束了,那幅画被挂在展厅穹隆的中轴线下面,人们随意在画展厅里议论走动着,我匆匆躲避了记者的追问,薛安拉着我从后门离开,他的车已经等在那里,“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

在一个酒吧里坐下,薛安看来是个常客——这里不同于一般的公共场所,入口需要会员卡出示,而且其内部装修与穿梭的侍从都不是一般水准的,倒接近贵族俱乐部的风格;现在是白天,这里的客人更加稀少,只有寥寥几个人散落在隔断间的沙发里,低声说着话。薛安领着我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近靠巨大落地玻璃窗,漆黑色沙发很矮,有柔软的乳白靠垫,周围是深红色细樱花瓣纹案的日式屏风。他默契地和侍者打了个招呼,不久就端上来两杯英式红茶,带了银质的小勺和托盘。

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是一种很强烈的成年气味——缓慢和神秘。薛安笑了笑,托起茶杯,“这儿的红茶是纯英国货,还过得去。”

我不喜欢红茶,觉得比咖啡更令人睡不着觉。

“谢谢你答应我。”他真诚地说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我静静听他说着,今天我不想开口,等他将要说的话说完后,我就准备离开——这是答应他的最大限度。

他双手支在膝盖上,思忖了片刻,“沙加,下面我要告诉你的事,会对一个人不公平——但是我没有撒加那么宽容,所以我决定告诉你——目的是为撒加辩解。同时我认为你有权力知道真相——你是特别的。”薛安轻轻说了这些话,但我听得出在他是下了很大决心。

“撒加以前爱过一个人……他们是相爱的。”

薛安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是的,他们曾今相爱……那个时候,撒加并不像现在这样——在别人眼里的完美、冷静、一丝不苟。你知道吗,这些都不是他最初想要的。他只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多么平凡又珍贵!他受着世界上最优良的教育,有着最优雅的举止,受到父亲的赞扬,是家族的骄傲……同时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会爱上一些东西、某个人,这些不都是上天赐予人类最原始又最美妙的情感吗?”薛安急切地望着我,“一个温柔的博爱者,他应该拥有完美的人生!”

我双手放在膝盖中间,对薛安激动的前倾姿势毫无感染,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心里非常平静——是的,我了解薛安口中这样一个人,他是存在的,丝毫没有疑问——而我自己,正是曾今爱上了这个人。

“当两个年轻而热情的灵魂相遇的时候,我深深被他们所打动——谁也会为这两个年轻人祝福,因为他们散发出纯粹的金色光芒,如眩亮了碌碌凡人的眼睛,是上帝造就的最可爱的孩子——是的,两个天神般的男人。”

薛安突然垂下头,双手紧紧抱住了额头,我分明看见他的颤抖,是激动?抑或愤怒?

“可是……一个恶魔毁坏了这幅世界上最完美的图画。”

薛安浑厚的声音沙哑起来,就如记忆突然变得粉碎,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几分钟,他才将感情抑制住,端起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惨淡地微笑了一下,声音恢复了稍微的平静:“……那个撒加爱的人,叫艾俄洛斯,是他大学时期的亲密朋友。他们相爱的事实丝毫没有遮掩——正如两人的优秀,他们的爱情也是如此完美。那是个棕色卷发的希腊人,有着古战士般的坚毅和大理石雕塑般英武的容貌;我曾今画了他的很多素描,后来全撕掉了……他被杀死了。”

我像是听了个书里面的故事,幸福总是嘎然而止。

“沙加,人是非常脆弱的——”薛安突然狠狠地说道,浅棕色的眼瞳里充满了灌输意味——他喜欢这样将自己的情绪强加于人。“只是一颗子弹,扣动一下扳机——哈!一个生命就彻底消失了!撒加他清楚这一点!根本无能为力!是的,眼看着死亡,只能眼看着!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痛苦么?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地被摧毁,简单得恐怖……他害怕啊!撒加决不会让危险再次这样发生在他所在意的人身上——沙加!你明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我又怎么明白得了?我所知道的,只有他的背影,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屹立在神殿的阴影中,那样平静地吐出残忍的话语,我又能看到其他的什么?我轻轻笑了一声,双手紧紧抓在一起,直视薛安激烈的目光,甚至带有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讽刺性:“你是说,他为了我不被一枪打死?”

薛安的瞳孔扩张了一下,然后严肃地一字一句道:“是的。”

我听见自己轻松的笑声——我竟然笑得出来。“……对不起,我不太明白。那个希腊男人被杀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个恶魔——他不允许撒加有任何幸福,就这么简单……不,你是更为复杂的情况,我们非常担心。”

我又听见“我们”这个词,然而前面的内容让我为之一颤,“恶魔?”我蓦然想起另一个人对撒加的称呼。一切突然复杂起来,我稍稍糊涂了。

“如果不是撒加——我会杀了他,我确信自己办得到。”薛安沉沉地说,“沙加,听我说——有那么一个人,他对撒加的仇恨……不,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我永远无法描述他的心理……他曾远远看着撒加和艾俄洛斯站在阳光下眩目的身影,他是怎样在暗处注视这两个人!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恐怖更阴冷的了……他平静地走进他们的卧室,毫不犹豫地将第一颗子弹射入艾俄洛斯的正额,然后甚至想杀死他们两个……”薛安紧紧握着双手,我第一次看见他无声的恸哭——“……沙加,相信我,撒加宁愿死,也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那是个恶梦!”

我翕动了一下嘴唇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我在听到“恶魔”这个词的瞬间,就有种模糊而怪异的感觉滋生在脑海里,却下意识地不敢去正视它。面前的薛安再次陷入悲痛,深深地喝了一口浓茶,我将手伸过去覆上他颤抖不止的手,等待着,他最终稳定下来,这对他来说是艰难的——我可以肯定。

“那天在画室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撒加匆忙地离开,我看到了他痛苦的神情,看到了你的恍惚——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撒加会立即告诫他自己……而你既不知情又是无辜的——感情是世界上最美好、最不该被伤害的东西。”薛安蓦然扯到了我身上,提到那天的事情,我竟觉得有点陌生。“……沙加,我只是让你知道,撒加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而他断绝的态度绝对不会令他自己好受。”

“你说的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因为我仍然不懂……”我垂下头,声音有点颤抖,事实上,我根本还来不及消去撒加冷漠的背影,此时只是纯粹地——我怀疑自己只是在机械地顺从他、安慰他。他所说的“撒加”两字仿佛和我心头的名字中间存在了一段距离,是我一时不愿意也无法去接受的距离。

他望着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狠狠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还要我再坦白吗?你愿意吗?”

被他尖锐的冰冷目光扫过心底,仿佛一把利刃突然划开了我迟钝的意识;那一窜而逝的诡异错觉竟猛然苏醒——我突然有点明白了。

“……你是说……”

薛安注视着我骤然急促的呼吸,他的表情突然揉进了痛苦——矛盾而避不开的苍白无力。他最终拍了拍我的手,像作最后的道别,然后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想我的理智是明白了,然而我的感情还来不及接受,悬在半空犹豫——所以我并没有立即有所反应,只是艰难地抽动了下嘴角,想辩解什么,却是完全无意义的挣扎。

“沙加——那个人就是加隆——加隆!”薛安突然残酷地将他的名字说出来——简直像道宣判书,将我推到无可面对的事实面前。

“……他……”一瞬间我有辩解的冲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终于明白撒加最后不顾一切的请求——“不要告诉加隆!”。

薛安筋疲力尽地摊在沙发上,正式的白色西装由于他刚才的激动而略微凌乱,浅棕色的头发下那双眼睛却失去了平日的热情,竟像潭落寞的死水,深得可怕又可悲。

而我终于努力理清了所有事情,发现原来自己有点幼稚。

“……你说他要杀死撒加的幸福,撒加不是要订婚了吗?难道……?”我像个忠实的公民,想到的是最直接的后果。

薛安凄凉地笑了一下,“不,这个不用担心——你认为婚姻对撒加是幸福的吗?加隆深知这一点。和那位小姐的婚约是克莱门德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定下的,现在那位小姐继承了家族的产业,于是到了结婚的程序——再自然不过,两个当事人大概才见过两、三次面——撒加对这个丝毫没有异议,他的责任只是将这位小姐娶过门,签个字——哈!加隆当然在嘲笑!他必定幸灾乐祸。”薛安稍稍恢复了常态,将红茶斟满,而我一口也没有碰过。

我才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出于天真的好意……然后立即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对加隆的残酷。原来人都是如此转眼就背叛的——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沙加,加隆迷恋着你,对不对?”薛安眯起眼,直率又彻人。

我不好回答,此时我已经忘记这点了。“……不是,只是好感而已——我以为是像年轻人的幻想式冲动。”

薛安思考了一下,“可是这很危险,不是吗?我们都不懂他的心理……这是极端危险的——嫉妒呵!是最原始又恐怖的罪恶根源!”他结论性地敲了敲玻璃桌面,紧紧盯着我。

嫉妒?我有点怀疑。

如果用一个词就能概括加隆的动机,我认为那是太沉重太复杂的东西,没有人能直视这样如焚火一般疯狂的感情,爱?恨?我第一次听到加隆深夜孤独的述说,就知道那是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牵绊。对于这样一个承受者来说,我突然觉得他以谋杀来表达,竟然是如此可以被谅解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已经弥补了你的冷漠。”我淡淡笑起来,薛安盯了我一会儿,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沙加。”

很多东西充斥着我的脑海,我不记得怎么向薛安告了别,走在茫然的马路上,然后仰头发现下雨了。雨水有点凉,我却不想避雨,就这么慢慢走一会儿吧……静静走一会儿,起码现在我是属于自己的。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爱上了写作……我从来以为自己是个社会的旁观者,不掺杂任何意见地将所看到的东西如实表达出来,或许加进少许的对美好的幻想……然后人们趋之若鹜地爱上了我的文学,他们是不是各自找到了共鸣的某个细节?就这样小憩一下,确实是种奢侈,在这个世界多么难能可贵……然而,我以为自己的心可以永远保存在繁复之外,没有奢求就不会有失望,没有追寻就不会有被抛弃……我这么走过来了,当寂寞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穆却说我在等待什么。而我就半信半疑地体味他这句话,小心翼翼地探求,命运也给我一个巧合——或者是一个玩笑,我真的天真地、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也许确实需要爱——这是个多么昂贵的东西,而我竟忘了;更愚蠢地,我以为它就在身边,于是伸出手……哈……雨水淋湿了我的额发,垂落下来和睫毛绞缠,滴落进我的眼睛又流出来,我有点睁不开眼。世界在我的面前是一片灰雾般的迷蒙,匆匆的人们都紧紧包裹了大衣,缩着脖子在雨里沮丧地逃跑,溅起浑浊的水涟搅碎了我的视线。

这才是现实——人类是一群虫子,而我是其中一只。

被铺天盖地的雨淋得仓皇。

回到公寓,走廊里灯光似乎受了潮,还是我自己意识不清——反正已经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我才猛然看见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人靠在门旁边盯着我。

我吓了一跳,几乎站不稳。

他直起身,看到我脚下一滩雨水。

“你怎么不知道避避?”

我的声音有点苍白:“……你怎么来了,加隆?”

他笑了笑,是一晃而过的表情,“我看到薛安的画了——有点事想问你。”

他轻松地说出来,而我看不清他眉间的神情。

进到屋里,将全身湿透的衣服换掉,他坐在书房的桌子上等我。冲了两杯速溶咖啡,我端着杯子突然觉得头晕得厉害。我在书桌前坐下,加隆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那幅画很漂亮。”

他突然开口道,但语气里没有任何表情。我第一次听见加隆这样对我说话——我也猜到了原因,并且觉得事实这样接踵而来有点不可思议。

“你看到了?在画展上?”我抬起头,疲倦地问。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我当然不会去薛安·里的画展——”加隆飞快地打断了,目光散乱了一刹那,然后又回到我脸上。“你怎么认识他的?”

捧起咖啡杯,非常烫手,我有点力不从心地将它放下:“他有一天突然来找我,然后我答应了他。”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加隆的语气有一点变化,我想他一直在克制,他微微俯下身来拉近了距离,深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躁动。“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

他有点无理取闹——如果刚才没有听薛安一番话,我此时会反驳他;然而,我只能如实答道:“他对艺术非常热情,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艺术家的灵感,况且这不是什么庞大的请求……”“哼——庞大的请求?真的吗?”加隆再次打断了我,“然后,你就跟他去希腊呆了将近一个月?”

我惊讶地看着加隆,他跟平时截然不同——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要自卫的意识,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具威胁性的危险人物,即使在听了薛安的控诉后——他永远是个张狂的年轻人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是有点简单得愚蠢了。

“因为我也正好想在那里取点材;而且,我不讨厌那个地方……”我慢慢说着,避开加隆的目光。“当初我们协议好最多呆半个月,可是画画的事情怎么预料得到?”

“当然……那么,沙加,”他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我对他这个举动非常反感,然而并没有避开,“你为什么要隐瞒?”

我直直看着他认真的双眼,一时竟然有点慌乱,我从来不善于辩解,更何况自己曾今的确做了刻意的事;然而,我该如何告诉他,关于在希腊发生的所有事情?撒加最后一句话在耳边蓦然响起,我感到举步为艰。

我不知道加隆是否从我眼里看出了一些东西,下巴上捏得生痛的手突然放开了,还来不及从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中逃开,他双手猛地扳住我的肩膀,狠狠攫取了我的嘴唇。我听见自己沉闷地叫了一声,下一个反应是挣扎,然而他的力道和体型是我无法抗拒的,我因为要挣开而他死死抓着不放,椅子在地板上撞出沉闷巨大的声音,我们摔在地上。

“呜——!加隆!你疯了……”我扭开脸大叫着,第一次对他如此气愤,也因为无法抗拒而恼怒。他没有刻意钳住我的手或者扳住我的脸,而是完全霸道疯狂地整个人压在我身上,膝盖重重地抵在我大腿上,双臂紧抱着我的肩膀,将手也禁锢得无法动弹,然后热烈的吻如此毫无顾忌地侵占我的口腔,滚烫的气息喷在脸上,我几乎窒息。房间里只听见衣绸摩擦和身体挣动的声音,那废弃楼房中恶梦般的一幕猛然回到我的脑海,我顿时感到恐惧从脊背扩散开,此时加隆已经在撕我的衣服了——“住手!加隆——你这疯子!呜……”

舌尖传来剧烈的疼痛,令我大脑皮层的每个神经都为之颤栗;一股滚烫滑腻的液体从麻痛的伤口涌出来,他的牙齿仍肆虐着,嘴唇厮磨,血液混杂了欲望在口腔中穿插,浓烈的腥味漫溢在空气里,我头痛欲裂。

最后他将我的上衣撕得碎裂,一瞬间布条箍住了他的手,我就狠狠朝他脸上打了过去,已经不知道是握拳还是耳光,我们俩都失控了——我连滚带爬从他身下挣出来,缩到书桌和墙的角落里,然后一切停滞了,我们近在咫尺对视;他满嘴是血,而我自己——下巴和脖子、手上沾满了鲜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咬了他。然后我想开口,舌尖的剧痛麻木了所有感觉,我只动了动嘴唇,痛得要流出眼泪。

他剧烈地喘着气,跟一头野兽没有区别——深蓝的眼里只有仇恨,清楚得可怕。我知道这是自找的,自己的确太天真了——他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叛逆的人,而我从来没明白这点。以往在意识里模糊又轻浅的对加隆的认识在此刻才具体化起来,一时让我只看到自己的愚蠢;我不知道他然后要干什么,就算要强暴或者杀人,我也没有力气反抗了。

房间里突然只剩下喘息声,我捂着嘴低下头,散乱的头发蓬在脸上;喉咙里稍稍想要发出声音便牵动了舌根的神经,是钻心的痛楚。眼泪根本来不及止住,就跟随牵扯的疼痛涌出眼眶,咸腥的液体流进嘴角,从下巴滴落在手掌里,是殷红的凌乱点滴。

“……沙加……”

加隆突然沙哑地叫了一声;我下意识缩了缩身体,以为他要扑过来——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疯了——我从来就是疯子,哈……”他呓语着,他流泪了。“……沙加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我的背贴在墙壁上,无路可退——他突然伸手抚上我的脸,我惊恐地颤抖了一下,对上一双几乎流出深蓝色血液的悲恸眼睛。

我翕了翕嘴唇,发不出声音。下一秒,他轻轻拥抱了我。

很轻很轻,像害怕捏碎,他的手掌炙热而颤抖,磨挲着我后背的皮肤,仿佛要寻找到里面伤痕累累的生命——他将脸埋进我耳边的头发,我听见他在哭泣。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那么累,简直直不起身体。

他静静抱了我一会儿,紧贴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我不知不觉靠在他肩膀上,我们都有片刻的出神,是身体抑或心灵更疲惫?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啊,前一秒要杀死对方,后一秒却可以这样温柔……那么前一刻在想什么?后一刻呢?这两者不是矛盾得可笑?而这疯狂的来源又是何处?是不是它本来就埋藏在人的心里,让我们一辈子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挣扎。

我昏昏沉沉思考着毫不相干的问题,脸上突然有柔软的触感。睁开眼,加隆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我脸上的血迹和泪痕,对上我的目光,他颤了一下,却没有避开。我也没有动。

然后他非常轻柔地抱起了我,将我放到床上,盖上被子。

“我去叫医生……”他低声匆匆说道,就站起身出去了。

我平躺在自己的床上,棉被很柔软,熟悉而安稳的气味覆盖着我麻木的身体——唯一的意识残留在滚烫胀痛的脑海中……好冷。

 

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舌头上苦涩的味道。

暗淡的光线里,我疲倦地睁开眼,看到一根直立的杆子,仔细看,原来是自己在输液。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做了很多梦,离奇古怪的,总是一个个片断,想要看清楚它却消失出现了另一个。迷糊中感觉舌头很痛,这是种陌生的疼痛,仿佛生生裂了道口子,我觉得它一直在流血。

不知道几点了,我想坐起身却无能为力,身体酸痛而僵硬,侧一下脖子都难。这时卧室的门轻轻响了一下,就看见加隆。

“……你醒了?”他坐到床沿,“你在发烧……那个,伤口还痛不痛?”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我发不出声,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手掌冰凉。

“想喝水吗?”

我垂了下眼皮,他立即出去了一下,很快端回来一个杯子。然后托着我的后颈,将枕头立在床头,小心翼翼扶我坐起来。我觉得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水。

“医生说最好不要让食物碰到伤口,所以……”他让我用吸管喝,温热的水滑下喉咙,烫热的胸口稍稍舒服一点了。“天快亮了,我一会儿去买点食物,你再睡会儿吧。”

原来现在是早晨,窗帘外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我有些出神。透明的药水在细细的软管里有规律地缓慢滴落,静静流进静脉,左手冰凉而胀痛——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输过液了。加隆要扶我躺下,我摇头拒绝了,于是他从沙发上又拿来几个靠垫让我坐得更舒服,再披了件衣服在身上。

“我去买东西了,水就在旁边。”他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好休息吧,沙加。”

他低沉的声音轻柔地回荡在屋里——我知道他恳求我的原谅,然而我没看他一眼,然后他关上门,离开了。

脑子里需要想的东西太多了,而我对任何一件都没有精力。有点可笑……加隆让我想起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的一只豹子,发怒的时候将它的同伴咬得遍体鳞伤,然而平静下来后,却像个小孩子凑在同伴身边呜咽,请求原谅……这样的一只野兽,究竟该获得惩罚还是宽恕?如果……如果单是一只豹子的话,我想我会原谅它。

但是对于一个人,我想我会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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