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16

16。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照例看到身旁空无一人的整洁枕榻时,当然以为撒加已经离开。慢吞吞穿着衣服,听见窗下的花园里有人说话——我走到旁边一望,竟然是撒加。他只穿了件衬衫和管家先生站在那棵松树旁,两人似乎刚给它浇完水,手臂上沾满泥巴。我正想回身,他已经看到我了,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仰头向我温柔挥挥手喊道:

“早安——正好可以一起吃早饭。”

我朝他回应,这时想到昨晚自己的鲁莽,只能无奈一笑,我们都难以理喻,所以还是不要去追究的好。阳台上的早餐永远轻松和谐,撒加匆匆洗了个澡走出来,发梢滴着水。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咖啡、牛奶、面包永远香浓松软,煎蛋不油不腻,杏仁冰淇淋在阳光穿透的玻璃碗里悄悄融化……

“对了,修罗有一天来找过你。”我望着阳台边沿时突然想起这件事,说道。

“哦?”他从报纸中抬起脸,“什么时候?”

“就是你去中国期间,他哪儿都找不到你,一急就跑到这儿来了——当然很快就失望地回去了。”我舔着牛奶在玻璃杯沿凝结的痕迹,撒加看到这个动作时溺爱地扬起嘴角,放下报纸,端起咖啡杯,往里面丢进一块方糖,“扑通”一声。

“我为给他带来的麻烦深表歉意,的确——告吹了一笔买卖,修罗会比我还自责。”

“他是个蛮可爱的男人。”手指转动着玻璃杯,将它放回桌上。

“可爱?”撒加惊讶地皱起眉,“我从没听说除了‘严谨’、‘刻板’以外形容他的词,你应该当面对他说,他或许会露出惊惧的表情。”

我耸肩,撒加似乎不怎么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吹起一阵风,撒加端起他的咖啡喝了一口,手臂上的袖口嚓嚓抖动作响。一片晴云将我们笼罩其下,暂时挡住了太阳,白伞变得阴凉,阳台上的植物都沙沙摇摆起来。

“沙加,今天我要去个地方,想带你一起去。”

撒加突然换了话题,咖啡杯停在他手中,冒出的热气被风立即吹散;他的头发也略微凌乱地飞舞起来,湿漉漉剥离着水分。

“什么地方?我打算到图书馆消磨一天的呢。”我颇有兴趣地望着他,我说的是实话,连此刻他会呆在屋里都是意外。

他并没有什么动作,我却觉得那抹深蓝分明黯淡了下来,在云朵的影子里透出湿漉漉的灰墨色。或许太阳藏得更深了,这片蓦然的光色越来越暗。他一边凝视着白伞投下的模糊轮廓,一边缓缓地说道:“今天是艾俄洛斯的忌日,陪我去扫扫墓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凝滞了。

我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兴致很不合时宜。

“好啊,我去换件衣服。”我准备站起身时,撒加又开口——“早上我给松树浇水的时候,就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不是很巧合呢?今天我醒得特别早,浇水的时候看见苍绿的松枝时,就突然想起了他——年轻又挺拔着立在风里,粗硬的枝干擦到皮肤却很温柔……”

他回过脸,这时阳光猛然无声地从云隙间漏了下来,顿时洒满整个阳台。大理石闪耀出雪白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让我们都不由眯了一下眼。白伞透明地在头顶摇曳,风一下子柔和而温暖了。

“需要穿黑衣服吗?”我站起身走回房间,突然想起来问道。

他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我喜欢你穿白的。”

蓝发在金色阳光中烁烁飞扬。

 

那里满山碎石地上开满野花,在秋天阳光里摇曳如帕耳塞福涅琥珀色饱满的微笑。希腊的野花是迷人的,一簇簇长在野地里,没有什么雨水却娇艳无比,在难以磨灭的沉寂历史感中注入一丝俏皮的鲜活。这里是座公墓,所以四处种了松柏,矮矮的将视野分割开来。我们踏着碎石,我跟在撒加后面,欣赏郊外的自然风光;他抱着一束简单的百合,在有些崎岖的坡上绕开草坑、跨过石头,脚步不急也不慢,如果不是一身黑衣服和手中素白的花,会以为他是一个悠闲踏青的人。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小的白石碑前,只有半人高,上端切割成椭圆弧形,正中是个射手座小浮雕——我先以为是天使或者爱神,凑近了才看到这稀少人马的形象。它立在一丛野花里面,一定是立碑后肆无忌惮的野花才见缝插针地茂盛起来的,位于两棵小针松中间。撒加俯下身将百合放到石碑前的小平台上,然后跪身在白石碑弧形的顶上轻轻落下一吻——蓝色的头发从肩头散落下来,将小石碑环抱了一刹那,当温柔的嘴唇离开石质表面时,我甚至感觉某种短暂而寂寞的温暖离我而去,心因此一颤。

“沙加,到这边来——”撒加在叫站得远远抱着双臂的我,我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走过去,来到他身旁。撒加拉着我的手让我俯下身,我才看清白石上刻的意大利字母:Sonno nella pace, il mio angelo——在宁静中沉睡吧,我的天使。

薛安的素描都被烧掉了,这个据说比希腊神话中森林猎人更英俊健壮的年轻人的容貌却被完全磨灭,我已经无从知晓。那段薛安口里沉溺而美好的爱情现在就只剩下这么座小小的洁白石碑,在一片深秋光色里寂静无声。或许每年,它得到了一束朴素的花及一个轻柔的吻,然而这就是一场比阳光更灿烂的爱情的结局了?

我悲伤地默立,仿佛看见某种以为恒久、却实际上不停在点滴滑漏的珍贵,它触动着每个人一些伤感的记忆,活着的人只有默然哀悼。其实心里真正悲伤的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死去,而是时间无可躲避的残忍。

“沙加,给艾俄洛斯打个招呼吧——他一定很寂寞。”撒加拉拉我的手,背着阳光的微笑淡然却落寞;我跪下身,对着那串冰凉却柔软的文字却无措,黯然伸手触摸过那个小小的射手浮雕,轻快的马蹄和高昂的男子似在吹奏凯歌。

“沙加,如果艾俄洛斯看得见,他也一定会喜欢你得不得了——他最爱纯洁的东西,像你的金发、一身白衣、湛蓝的眼睛,他一定要惊讶地仔细看一遍,然后像我一样甘心情愿宠着你。”撒加在我头顶缓缓说道,口气柔和而深情。一阵风吹起百合柔嫩的花瓣沙沙摇摆,吹得我们头发飞扬,吹得满地绚烂野花如潮。“撒加还爱着他吗?”我的手指磨娑着浮雕男子冰凉的脸颊,淡淡问道。头顶的人沉默了一下,好像目光突然飘远了,很久才收回来,“是的,我爱着。”他静静地说,“那是我生命里第一场最美妙的时光,他第一次送我花时的表情、我们在图书馆里呆一下午说过的那些话、他在橄榄球赛后疯狂的欢呼……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像电影一样可以无数次在脑中放过——这辈子一丁点都不会变。”

我突然有点想落泪。

撒加从后面抱住我,微颤的声音从发丝后飘来:“而你就是我生命里第二次惊叹——我绝不能再失去了,沙加。”

我再没有力气说什么,靠在他身上就够了。阳光暖暖的,其实一切都那么幸福那么宁静,我们却不停恐惧失去,疯狂地想把一切拽在手心里,结果却真的失去了。

离开公墓后我们像得到了一天假期,悠闲地在雅典郊外漫无目的开车闲逛着,阳光普照大地,天空蔚蓝无垠。我突然找回了上一个冬天和加隆到意大利时的感觉,那种烧酒一般在心头热乎乎的自由和躁动,让满眼的金黄衰草都那么迷人。我们在汽车后座亲吻,白的黑的揉皱了,像小孩子叛逆式的偷情。我们似乎突然发现了幸福的奥秘,就是要毫不客气地将一些抛在脑后、尽情地享用一些——然后一切似乎变得轻松惬意,或许是艾俄洛斯给我们的启发吧。

接近傍晚时我们在路旁一家小餐馆酒足饭饱才缓缓开车回去,管家准备好的一桌晚餐是白费了。

“亲爱的你愿意那么早就睡觉吗?”撒加洗完澡坐到床沿,我正蜷在被褥上看一本书。看到他戏谑的眼神,我微笑道,“那么,你是想再出去逛一圈?”

“你没见过希腊的星空吧?后面山坡上有个占星楼……”他正支着胳膊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突然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切。

“怎么了?”撒加皱起眉,很不满意此刻的打扰。门外是管家先生,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并不平整的西装和呼吸显示他来见撒加的急迫。看到撒加穿着浴袍,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又从撒加肩头投过好奇视线落在我身上。管家先生先开了口:“非常抱歉,先生——请您原谅,乔治先生说有急事告诉您,所以我让他进来了。”

“好吧,有什么事快点说。”撒加平抚不满,露出平常一贯的礼貌姿态,不过大概是因为急切摆脱这个人,他没有邀请乔治先生到一贯的会客室,而是就在门外的走廊上解决。我无奈地靠在床头,望见虚掩的门透进走廊琥珀色的光线,在羊毛地毯上洇出一缕斜斑。撒加低沉的声音再次询问来人,对方却踟躇着;我不禁好奇地坐起身,就隐约听见一种压低了的声音飞快越过撒加肩膀从门缝飘进来。

“……找到他了……”

只听清了这句生涩的英语,我愣了愣,就明白了。

“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撒加冷冷问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

“接近克滋坦绿洲的一个小村里,就在今天上午——那儿没医生,村民连夜赶到镇上找医生,才被我们知道。”

“他怎么了?!”撒加的声音猛然提高,几乎失控地喊了出来。

“撒加先生……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中国当地已经派去了最好的医生……”“够了!”撒加狠狠打断他令人烦躁的瘪足英语,“立即给我接通那里!叫米洛斯——”

我一方面惊讶地担心加隆,一方面诧异地听见走廊里撒加急促的脚步直冲进书房,跟几分钟前判若两人。我翻身下床,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撒加的怒吼如炸雷一般扑面而来,管家先生站在门口看见我过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给我听清楚!我明天就过去——在那之前,给我保证不出一丁点茬子!懂了吗?”撒加一手支在书桌上,一手抓着电话吼道,颤抖的双肩深深埋进愈暗的暮色里,刻在窗户格子里像一幅凝固的剪影。“……跟中国人说,不准给他提起我的名字,包括所有以前的命令,一概保密!叫他们的负责人给我发誓,要是没办好,所有条件就作废!你现在立即告诉他!”

我走到书房门口,一旁的乔治慑于撒加的震怒而一动不敢动,只向我投来小心翼翼的好奇眼神。我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撒加身后,他已经放下电话,支在书桌上默然面对一片紫色的天幕。

“撒加……”我唤道,他惊讶地转身,似乎才猛然想起我的存在。

“沙加?”突然的暴躁令那片蓝色眼睛里还残留着些许来不及收拾的凌乱,此刻无法掩饰地望着我,痛楚一览无遗。

“加隆怎么了?”我抑制神经的紧张,似乎怕牵动撒加此刻掩藏的脆弱感情,轻声问。

“他们找到他了……”撒加转开脸,缓缓将电话放回去,“……但是情况很不好,是伤口感染,已经昏迷多天了——在接近省界的偏远地区,我没想到他走了那么远。”

“……我想和你一起去。”

撒加望向我,一时神色有点复杂——我知道这个愿望对我们来说是很昂贵的,但我坚信这样逃避中的幸福不是令我们轻松的;既然伤害必然发生,我情愿拉着撒加的手一起迎头面对,至少我们的愿望是美好的。

撒加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负担远比我和加隆来得沉重、复杂;这么久以来,撒加一直背负着伴随对感情的约束、压抑或放纵所带来的痛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却更需要作出断决。我冥冥感到加隆的出现或许是上天的一次机会——虽然让所有人幸福的路是行不通的。

“我们一起去吧——”撒加突然张开手臂将我拥进怀抱,使劲摩挲着我的金发,重重的气息喷到脸上,“希望这是我对他的最后一次伤害了。”

 

第二年的一月,纽约下着很大的雪。

我和他坐在一家酒吧里,白天的酒吧人很少,空寂被无数根错综的、椅桌倒立的腿劈割成一片一片。新年狂欢的彩色纸屑还残留在木地板缝里,探出点被踩得稀烂的红色边角,静静躺在那儿。

我们只喝两杯加冰的咖啡,肩膀和头发结着细碎的冰末。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祝福的、阻拦的话,因为你都料到了是不是?”

冰末在大衣表面缓缓地融化,不易察觉。

他没回答,认真埋着头,修长的手指捻住塑料勺在咖啡里慢悠悠搅动。

我苦笑,浮在棕色苦涩液体中的冰块上有一片浅蓝。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把酒吧里的朋友带回家,他们突然拉开拉链,叫我舔——我吓坏了,往父亲身后躲……”我漠然望着自己的眼,默默浮现的只有一片苍凉。“但是父亲却把我往前推,和那些男人一起大笑着……”

“沙加……”他轻轻扶上肩,希望我不要说了。

“还有前年冬天我的手骨折后,曾今差点被医生强暴——可那时候都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反而……是那天撒加让我想了起来。”我再次笑起来,他却悲伤地望着我。我不理他的目光,兀自继续说道:“有些事虽然当时害怕,可久了就忘了;但是有些却要为之痛苦一辈子——当然那时父亲只是吓吓我,我挣脱他们逃跑了,但父亲的目光和笑声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伤害——他出卖了我、他拒绝保护我、他成了一个陌生人……那种恐惧是无法摆脱的。撒加爱着我,我也爱他,所以就不像街上随便哪个陌生人给了你一耳光,可以完完全全去痛恨……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因为我们……”

我竟然说不下去了,脑中满是撒加挥之不去的愤怒声音和那个目光……我呆呆地握着杯子,他轻轻伸手将它抽出来,放回桌上。

“沙加——我们回去了吧?雪下大了。”

他不急不缓的声音将我的目光带向玻璃外一片素白的雪雾中,对面街道灰色的楼房在漫天纷扬那边若隐若现,仿佛隔了无比遥远的距离。

“原来我所寻求的、能得到的,最终却还是最初一个人默默的生活。”

我出神望着漫天飞雪,轻盈洁净得像一本小说的结尾。

“那么,你能不能预料到——如果我们一起生活呢?穆?”

我像个小孩子般笑着望向他。他便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下——也微笑着,“傻瓜,你爱的人可不是我。”

我倔强地不说话,低下头。空气很寒冷,可咖啡里的冰还是化了,在苦涩棕色液体上浮着一层不肯交融的透明。“……穆,我们离开纽约好吗?”

他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浅白的气,“沙加,你真的……”

我知道他问什么,淡淡一笑,突然兴奋起来,捻起一块方糖,“别说那个了,我真的很厌倦纽约了,就是想换个地方而已——这儿的冬天实在太冷,害我不停感冒;休斯顿怎么样?南海岸的城市,靠近墨西哥,应该很适合过冬吧?反正我也决定重新开始写书了,那边正好有个以前认识的编辑,可以帮我挺过刚开始的舆论压力吧。”

“扑通!”,方糖掉进咖啡,将面上的一层透明冰水搅乱,慢慢被棕色吞没了。

穆没说话,最后站起身,“沙加,你想到哪儿去我都愿意陪,但是我们既不会有开始,也不会有结局。”

我也站起身,披上大衣,对他一笑,“这样就行了——我们走吧,雪的确下大了呢。”

 

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他有一间房子、一张床、一台电脑、一个咖啡杯,他有一份工作、一个朋友、一些爱好……这就是他所能承受的最美好的生活了。可是当另外一个人出现,生活变成两个人的,一切就突然彻底颠覆了。它从原先的宁静和孤独中脱缰,被欲望、爱情和痛苦所搅杂,像一场疯狂燃烧的烟花,却在灿烂的顶峰将自己碾碎了;最后所有的碎片跌落回原来的地方,一片也拾不起来。

我坐在穆的阳台上,望向那棵冬天的梧桐。裸露的灰黑树枝堆积着白雪,在微弱的阳光里像个瘦弱的孩子。夏天的它那么茂盛,如今剥落了柔弱的葱绿,剩下的就是这么惨不忍睹的凄凉。去年秋天,我曾到这儿把铺了一地的梧桐落叶扫干净,那时穆刚从南美洲回来,我们吃了一顿将近三个小时的晚餐,一起整理照片,听穆讲穿防蜂服趴在泥土上照相;然后几天后……我去了希腊。

一切过得如此之快啊……自第一次遇见加隆、遇见撒加、遇见薛安……这些人的名字在记忆里一一浮现,他们的模样和声音似乎已经是相隔很远的事了。可事实上,那只是两年之内发生的,像一段插曲——我平静生活的一场玩笑。它迅速得难以置信,这两年里我去了意大利、希腊、印度、中国……现在几乎记不起来前往每个地方的目的,就那么一晃而过,不经意间就被覆盖了过去。

可能是场梦吧。

“沙加,来帮我把行李搬到楼下去。”

身后走过来的人喘着气,我独自在这儿躺在椅子上似乎有点不公平呢。“好啊——这把椅子要带走吗?我很喜欢它。”我站起身,摸着木质弧形的椅背。

他有点无奈地看着我,又露出放任的微笑,“你喜欢的话,当然就带去啦。不过那边的公寓大概没有适合摆放的阳台呢。”

“那就找有阳台的吧,我现在不是对公寓那么痴迷了。”

“哦——不管带不带,现在来帮我搬行李吧?”他抬手拂开额前的头发。

“走吧走吧,我只是在缅怀这个院子。”

 

飞机降落在中国甘肃敦煌机场。

阳光照得我一时睁不开眼。

天空是藏青色的,好像从远古时就用青蓝颜料一层一层抹上去,抹到现在,就成为一片要仰望的湖泊,深不见底。

撒加递给我一副墨镜,我们走下舷梯,一辆吉普车在下面等着。接下来是九个小时的汽车路程。

从敦煌一路西南方向开,经过沙枣园、大草滩都行驶在中国的国道上,还算顺利。接近傍晚时,灿烂若金子的阳光刹那消失在天边厚重的云下面,然后竟漫天飘起雪花,先是细碎轻盈的,最后变得如灰色棉絮般,鼓动冲击在挡风玻璃上,将昏暗的路笼罩得蜿蜒浑浊。

我裹着大衣,撒加静静靠在椅背上,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有暖气滋滋的声音和汽车颠簸的轰鸣。我嚼着三明治,喝冷得冻手的矿泉水,望向窗外几乎能见度不出五迷的雪雾,已经两、三个小时没遇见其他车辆。不禁叹道:“难道加隆独自走到那遥远的地方……?”

撒加轻轻动了下头,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开口有点干涩。“……或许吧。”

然后又是沉默,我们的身体随车身颠簸而左右摇晃。

“撒加先生,沙加先生,我们要下国道了,路况会很差,请系紧安全带。”司机转回头来提醒道。

然后的路程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即使在印度,路面顶多是沙土而起伏不平;此刻车轮下的路却是完全暴露在沙土外的石块、土坑,又因为寒冷和降雪,那些沙土都冻结成硬块,既容易打滑又坎坷。吉普车缓慢往前,身体在座位上剧烈摇晃,几乎无法坐直。这样的颠簸使疲倦的双眼甚至无法闭上休息一下,手必须随时紧紧抓住扶手,否则下一秒头或许就撞上玻璃了。

“沙加,过来靠一会儿吧!”撒加伸手把我揽过去,“你最好睡一下,还有几百公里这样的路,而且会越来越糟。”

“啊……你呢?”我紧紧抱住他的腰,问道。“别管我,你睡吧,我稳着你。”他一手抓住车窗上方的把手,一手将我揽在他大衣里。

我的精力的确已经到达极限,无力再说什么,便将头埋上他肩膀,起码可以放松一下浑身绷紧的疲惫了。

浑浑噩噩中我竟真有点迷糊了,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翻覆轮子里,唯一的依靠就是撒加。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挂在撒加身上,最后我们来到了阿尔金山脚下。

睁开眼时,昨夜的暴雪竟消失无踪,金色依旧的阳光从入云的山脊那边缓缓洒落,把昏黄的大地骤然染得紫红。我惊讶地望着明媚光线和藏青天空,撒加疲惫地摸摸我的金发,“我们似乎到了。”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更苍白疲倦,我几乎不忍心看那双布满血丝的深蓝眼睛。可是撒加完全忽略自己的状况,打开车门,一阵彻骨的寒冷瞬间扑进车内。

我们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依然冷得牙齿打架。踩在冰和土壤混合的冻土上,咯吱作响。已经有人在这儿等我们,指向大约一公里外山脚下沙荒中一片灰黑的小村,“那里就是我们发现他的地方。”

撒加默默望着,一缕极细极缥缈的炊烟在远方孤零零地升起,那一团小村如几粒干沙,皱巴巴蜷缩在一起,残存在高大山脉的阴影中。

这里是甘肃省的西南边界,翻过阿尔金山就是青海。我无法想像加隆是怎样从敦煌走到这里,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阳光、暴雪、山路、风沙……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模样?而我们的到来,究竟对他来说是怎样的意义?这些……我们是不是考虑得太少了?

 

一缕阳光在飞扬的尘砂中穿透屋内黑暗,像蓦然劈裂的一道缝隙,将潜伏的东西猛然拉了出来,暴露在看似圣洁的光线里。

门后站着个土黄色皮肤的男人,焦干的脸颊刻画了无数交错的皱痕,在昏暗的尘砂中像一张木刻的面具。他棕色的嘴唇此时朝我们蓦然咧开一个笑,高突的颧骨往两边一耸,诡异却并不带恶意。

门外站着十几个人,他们就是这儿全部的村民。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们先是惊恐,然后在翻译的安抚下轻易消除了敌意,被无比的好奇替代。

男人领我们往阴黑低矮的里面走,一边激动地说着我听不懂的中国土话。他不时朝撒加瞟去,一定是因为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孔。撒加显然没心情理会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屈身钻进门框时,他顿了一下,身体将我的视线全部挡住。

突然撒加快步走了进去,暴露的门框如一个长方形的洞口,其中黑暗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当撒加俯身的蓝色头发一晃,我努力追寻着望去,才看到低矮阴暗的土墙边,撒加就跪在前面。心里有什么陡然一抖,我弯身走进去,一股令人发呕的药水味和伤口化脓味充塞在死水一般的空气里,热烘烘扑面而来。我突然感到颤栗,此刻撒加的背挡住的是一张靠着墙用土砖垒起来的炕,而那个人——我只看见炕上厚厚堆积的棉被,灰黄的分不清颜色,它们竟因包裹着某个躯体而伏起,却使我抵制性地无法相信——加隆就在那里。

“加隆!”撒加叫了一声,压得很低很轻,仿佛为了确认这个名字及包含意义的存在,却又害怕使他醒过来;它却唤醒了我的迟疑,我快步走过去,于是在一片昏暗的上午光线中,一张脸袒露在无数飞扬尘埃、浑浊停滞的空气另一边——他闭着眼,眼眶下泛出病人的憔悴,富有棱角的嘴唇微微翕开,一起一伏汲取着空气,因而番着几道干渴的裂痕。

“……啊……”我轻声叫喊,目光所停留处,要把一切长久以来心底复杂的情绪揉化进去——那一刻我竟感到自责,感到愧疚,感到无所适从。我想看看他深蓝的眼睛——似乎是能缓解我的唯一救剂——那双充满白兰度式潇洒不羁、小孩子式残酷天真的闪亮眼睛,和里面的那个曾无数次注视的熟悉灵魂……可是它们却在一片尘砂穿梭中阖着,一切的属于加隆的气息离他而去,只是一个憔悴的身体,被一床肮脏的棉被覆盖……我感到莫名的悲伤,从胸口冲上来,卡在喉咙。

手被碰了一下,撒加已经站起身,收敛了一分钟之前的某种情感的流露,而回复到在加隆面前永远的冷漠和高傲——即使加隆此刻昏迷着;那瞬间我有点不相信,撒加却已经做到了。

我轻轻别开脸,不想看见他此刻无法理喻的虚伪。

“沙加,我要去和那个男人谈谈,你想留在这间屋子里吗?”他拨开我额前凌乱的头发,问道。

我点点头,“……你不多看他几眼吗?先前不是很担心?”

撒加没注意到我的尖刻,一转身朝外走去,“没必要,知道活着就行了。”

木门关上了,空气马上沉顿下来,泛起令人厌烦的药水味和棉被的霉味。即使在这干燥的山脚下,屋子里还是阴暗又闷热,四周仿佛推不倒的土墙将光线和风隔离了,只留下低矮的四方空间。

我在床沿坐下,看到加隆蓝色的头发凌乱散开在枕头上,落进和墙之间的缝隙里,一些又被汗水粘在脖子和额头上——爱琴海的颜色早被磨灭了,这个以往的比喻甚至显得无比遥远和可笑。我伸手理了理他的额发,似乎很久没修剪了,耳鬓上凌乱着绒发,下巴满是胡渣;脸颊上有淡淡的伤疤和新的伤口,被风沙刮得模糊,凝着小血珠子结在伤口上。

我从棉被中拉出他的手,几乎不认识了——那是只被血迹、泥土和茧子覆盖的手掌,沙砾陷进指甲和伤口缝,甚至摸不出皮肤的柔软——我忍住心痛,将它握进怀里,就像没有生命的一块沉重石头。

“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找还是为了放弃?”

我轻轻问他闭着的双眼,为了找到给自己的答案。他当然给不了,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吧……我们都是被蒙着眼的孩子,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来来去去,我们可能有一个所谓的目标在心中,觉得它就在那层布的后面,事实上它却遥不可及;我们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精疲力尽,然后最后会怎样?没人知道。

只是,谁都不愿意停下脚步,在布条扯落之前。

我扭开矿泉水,小心翼翼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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