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6

EPISODE 6

世界上有两种人,我讨厌的人和陌生人。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在橡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着,跟随脑子里漂浮的一首懒惰曲子,肆无忌惮地嘲笑着面前的人。

“撒加先生……请您再考虑一下,我们深知贵公司的诚意,也为合作感到荣幸,但是您看现在伦敦台八点档节目的行情……”

英国人的方格子手绢已经在手里拽了五分钟,努力思考着怎样迂回地逼这个男人动摇,他试图保住肩负的最低价格。

桌子那边的人撇了撇嘴,敲动的手指一偏,勾起咖啡杯,优雅地抿了口再放下,慢悠悠朝对方笑道,“话已经说完了,我不再多费一次唇舌。您在等待您的咖啡吗?”

英国人涨红了脖子根,他紧紧握着拳像钉在了椅子里,浑身发抖。面前的人继续道:“在全球经济都不景气的这个时候,如果贵电视台想试试靠自己,那么结果会来得你们谁都想像不到的迅速哦。”

英国人死死瞪着脚下的地毯,有些秃顶的脑门让撒加暗自发笑,他憋红了脸一咬牙,拉开钢笔帽,在早已摊在面前的合同书尾签上了名,“哧啦”一声划破了纸张。

“慢走,台长先生。”桌前的人微笑着,轻轻捻起合同书,深蓝色眼底满是戏谑。

门“砰”地关上了。

他躺回高背椅,顺手将合同扔进文档夹;咖啡才喝到一半,秘书电话就响了,说是药剂师来了。

“让他进来。”撒加无奈地撑起身,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要求的预约;他揉了揉太阳穴,要想和这位医师讨价还价是他撒加都办不到的,最可恶的是他贴在脸皮上浸到你骨子里的笑容。

两声敲门后,戴着无框眼睛、身穿白色大衣和灰色衬衫的人从地毯上走进来,熟练地径直在巨大办公桌旁边舒适的沙发里坐下,交叠起双腿,镜片后面紫罗兰色的眼睛瞧了瞧落地窗前的人,“你精神不错嘛,撒加先生。”

秘书送进来红茶,放在药剂师面前又退出去。

“你看得出来我几晚没睡了吗?”撒加转向他,在阳光中眯着眼皱眉。

“那么你对这批小礼物很满意喽?”

“哼。”撒加从阳光里走进来,“我真恨你们做这行的,手法简单得要死,利润又高得吓人。”

“问题是有效呀。”药剂师优雅地拿起茶杯,紫色眼底闪烁着狡黠的诚实,“那么,撒加先生,咱们说正题吧,您一定忙于应付我刚刚在门厅里看到的英国那些家伙。”

撒加在他宽大的总裁椅里坐下,“啪”地将支票薄往桌上一甩,交叠起双手;同时药剂师将一个白色皮盒子推到他面前,轻轻打开,紫罗兰色镜片上映出一排镶嵌在凹槽里的白色药丸,他带着欣赏艺术品般的温柔口吻,“X3770-19,世界上最美妙的毒品,不会上瘾,没有副作用,纯粹100%的享受,海洛因根本无法比;上次我送您的10毫克试用小朋友就值十万美金——至于您面前的这一盒,您知道价钱,有些人一辈子就幻想看一眼它的样子。”

撒加瞧着那一排白色药丸,冷笑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干嘛,既然不存在上瘾,那么为什么根本不在乎价钱?不过他撒加是个没有任何畏惧的人。

随手拉开钢笔帽。

紫色眼睛的人愉悦地欣赏着客户填支票的模样,钢笔尖与纸张磨出沙沙的细碎声音,好像猎物臣服的瞬间。他微笑了,支票“刷啦”被撕下来,滑到面前。

“下次出现又是什么时候呢?”撒加眯起眼打量这张略带东方气质的面孔。

“我向来算得很准,这是客户崇拜我的原因。”他将支票堆叠,放进衣服口袋,关上两人中间的皮盒子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弹,戏谑地弯起嘴角,“那么好好享用吧,据说配上冰冻赫雷斯很不错哦。”

撒加不置可否地关上钢笔,收起支票薄,“那么我大概知道你的其他客户是些什么样的人了,自求多福吧年轻人。”

药剂师虽然不是第一次和这位客户打交道了,但仍对撒加的波澜不惊感到惊讶,看着他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地寻找不到一丝得到昂贵货物后的兴奋,甚至怀疑他会把这盒东西忘在办公桌抽屉里……他看惯了那些人的反应,尽管衣冠楚楚却在眼底掩不住贪婪与满足,于是觉得这男人有点稀奇。要踏出办公室时,突然他有了捉弄一下这个有钱人的念头。

“对了撒加先生……听说不久前您的车撞了个人?”

桌后的人抬起头,海一般颜色的眼睛背着光,看不清底下的神情,但毫无疑问药剂师又没见到意料中被揭穿的神情,他不禁有点失望了。

“原来你身兼数职,我小看你了。”撒加支着下巴望着门口的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轻轻点了根烟,眯眼自言自语般:“不过奇怪了,我又不参政、又不和人道组织有矛盾,就是说有人纯粹对我个人行为感兴趣?”

药剂师在心里暗笑,抱起胳膊靠在门上,“撒加先生您想多了。正好我的一个朋友出车祸了,虽然医院对肇事者守口如瓶,但我这人就是对这种事好奇,您知道——于是很简单就查到了您的车牌号,我也很吃惊呢。”

“哦?你是那位金发美人的朋友?”撒加盯着他,并不掩藏,饶有兴趣地在那神情自若中寻找着谎言和危险。

“是的。”药剂师站直身,推开门,“您不用露出那种拷问官的眼神。”

“等等,穆。”撒加叫住了他,将燃了一半的烟在玻璃盘中摁灭,“既然你是他朋友那就方便了,问问他的愿望,希望你还没透露我的身份。”

药剂师笑了笑,“放心吧,他对您是谁根本不感兴趣——就算您自认为阅人无数,我打赌您也不知道他那种人的存在;至于愿望嘛,记得好像让我下次给他带万宝路薄荷和随便什么酒呢。”

“随便什么酒?”撒加皱了皱眉,他自己对酒是万分挑剔的。

穆耸了耸肩,“好好享受您的小朋友们吧。”然后转身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米罗的工作就是将讲西班牙语的游客从酒店带到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商店,再送回机场,如此三点一线。

每个游客在免税店购买的越多,米罗能提的成就越高,这当然就得靠他天花乱坠的扯谈功夫,让女人意识到这里和欧洲的价钱差并为之失去理智。

他穿着休闲的西装,一头蓝色卷发散乱着,口袋里插着副墨镜,笑容可掬揽着一位位太太和店员打交道、为她们选高跟鞋,帮她们将大包小包的口袋装到后车厢,再继续带她们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奢侈品大街逛到天黑。

女人最无奈的就是老公在逛街时的不耐烦和缺乏体力,碰着米罗这样一位西班牙英俊小伙子突然什么都满足了,挽起胳膊只需带张信用卡,在纽约就能度过天堂的一天了。

自从干上这个工作,米罗就后悔得要死自己苦读了三年国际金融,活活浪费了三年和美丽女士逛街赚钱的时光。

有一天他在TIFFANY橱窗里看见一对玻璃高脚杯,趁客户逛首饰时他就买下来了。然而除了这对线条优美的杯子,米罗每天都要带回譬如ARMANI的袖扣、CK的香水或者HERMES丝绸领巾,等等从女人们那儿得来的礼物。阿布嘲笑他又羡慕他,而当米罗理直气壮宣布坚守自己的底线,阿布嗤之以鼻,卡妙坐在一旁头也不抬地看书。

几乎每天回到公寓,钥匙轻轻转开门把时,卡妙已经睡了。

客厅的小灯总留着,米罗匆匆洗去浑身阔太太的香水味,倒头就睡。

竟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这天早上大家发现窗外飘着细细的雪,纽约漫长的冬天真正开始了。

 

动了动左手,将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看见石膏下的皮肤,又回来了。

他穿上毛衣,随手拿了包堆积在床头柜上的烟揣进口袋,披上黑色羊毛大衣——出车祸那天的所有东西,又重新回到起点了。

最后穿上鞋,他站起身回头环顾了一下房间,甩了甩略长长的金发,走了出去。

厚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股冰冷的空气扑上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发现外面在下雪,而自己还穿着秋天的衣服。

他苦笑了一下,抽出根烟,点了好几下才燃。

“呼——”吐出一口尚存的温热气息,他裹紧了衣服大步走下阶梯。

奇怪怎么没计程车,他站在医院门口的雪地里跺脚,不知现在是几点,天仿佛刚刚亮。

一辆黑色MERCEDES不知何时滑到面前,车顶上已经积了薄薄的雪,车窗滑下,一股暖和的空气带着男式香水味在寒冷空气里蓦然散发出来。

“嗨,上车吧。”

沙加站在车跟前,望着蓝色头发的男人,迟疑了半秒,走到副座拉开车门。

摇上车窗,温暖的空气包裹了他,让寒冷的皮肤柔软下来。他靠在椅背里,贪婪地吸着烟,要把肺里的冰凉空气都暖和起来。

“我不喜欢在车里抽烟。”男人发动车子,温柔地说道。

沙加看了他一眼,“是你叫我上车的。”

撒加笑了起来,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打动方向盘,车拐上公路,路灯在阴天的黎明里还没熄灭。细碎的雪花扑上挡风玻璃,车内却安静而舒适。

“不怕被绑架吗?没有一个目击者哦。”他从反光镜里瞧着那双青色眼睛,一时找不到词形容那种颜色——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愉悦,异国高原上的湖泊?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闭着眼躺在地上。

“你就是撞我的人吧,用脚趾头都猜的出来。”沙加歪着脖子靠在椅背上,按下按钮,将烟蒂从窗缝里扔出去。

撒加打开暖风换气,车内响起细细的风声。

“因为那个叫穆的人说你挺有意思,顺便我想我应该亲自致歉。”

“你吸毒吗?却讨厌烟味?”沙加肆无忌惮打量他的侧脸,“你是希腊人?”

“我是穆的客户,但不是你想像的那种;还有,没错我是希腊人。”撒加搭着方向盘,瞟到他抱着胳膊,“需要再将温度开高点儿吗?”

沙加摇摇头,“不用,穷奢极欲先生。”

“这一定是穆给我取的名字。”

“没错。”沙加笑了笑,“前面左转,你一定知道我家在哪儿。”

“但我想请你吃顿饭,虽然现在时间挺奇怪。”撒加踩着油门直行穿过路口。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我就得取消预约,找下一个左转路口绕一个大圈子。”

“抱歉,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家,两个月已经让我的工作堆到天花板。”

“你在谴责我吗?”撒加问,“我可以怎样补偿?”

沙加又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送我回去,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以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撒加沉默了一下,“就这样?”

“你还要怎样?送一堆花一堆酒来?”沙加好笑地抖着烟灰,车内充满了尼古丁的味道,“先生,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千万别告诉我,我真的只想快点回到我的生活,我保证不是在谴责你或者想敲诈你,你认识穆并不代表就理所当然认识我,我跟那个毒品贩子完全不熟,别把他搅进来。”

“你这番话真的让人自责了,我马上就如你所愿。”撒加突然往左打方向盘,在禁止牌下将车压上逆行道然后强插进中央公园下穿隧道,沙加没系安全带而措不及防撞在门上。

车疾速在隧道里一辆接一辆超车,沙加掳了掳头发,艰难地坐直身,“……喂,我的手刚刚取了石膏,我的肋骨刚刚接上,你故意的吗?”

撒加笑了笑,望一眼旁边的人,“我不在乎继续提供你两个月的医疗,我就是突然好奇如果再等两个月,当你出院时工作已经堆到楼顶上,那时候你会有多蛮横?”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很蛮横?”沙加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因刚才的急转弯烟灰洒了座位下满地毯;他挑起眉毛,青色眼睛直盯着开车的人。

“我可没这么说。”撒加踩下刹车停在一栋公寓面前,“亲爱的,到家了。”

沙加收回目光,没理会他,推开车门径直跨出去,“拜拜,穷奢极欲先生。”他看了他一眼,“砰”地关上车门,转身离开。

撒加摇下车窗,胳膊支在玻璃上朝他喊道:“不好意思,即使你不想知道——记住,我叫撒加。”

金发的人头也没回。

撒加敞开全部车窗,冰冷的空气瞬间带走了残留的烟味。看了看副座的地毯,无奈地给秘书发了个消息,重新送辆车过来。

积雪的城市在早晨的云下面闪闪发光,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蓦然有惨淡的阳光铺在灰白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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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thoughts on “Episode6

  1. 这章第一眼我就泪了~~~是所谓的愤世嫉俗,或是厌世…我倒是期待结局,是乌黑的悲剧还是带点亮色?

    • 嗯……突然觉得有快感,因为得知琴被我的文虐到……飞逃ing
      抱抱~ 结局不过是时间的一个切面,碌碌现世仍在继续。所以世上无悲亦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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